十年往事7:小鈴鐺
童年裡,能記得清的事情,就是這些了。之後的生活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上帝在刻意地庇護。
時間一晃而過,來到了六年之後。
1991年,我和表哥升入同一所高中,位於邙山腳下的洛陽市第三中學,兩人同級不同班。
周末在家沒事,我便隨手從母親的書架上抽下一本書隨意翻看著,看得快要睡著時表哥突然跑了過來。
「哎呀,你啥時候變得這麼愛學習了?」一進門表哥就諷刺起來。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啊!」我順手將書砸了過去。
「哎呦,你還看《婦女生活》啊!」
「我在看上面的腦筋急轉彎,你想啥啊……」我有點尷尬,母親經常讓我猜上面的腦筋急轉彎,本想先看看以後好顯擺。
「腦筋急轉彎有啥好看的,你猜我拿的啥?」
我看到表哥懷裡抱著個盒子,便一把奪了過來。
「猜啥猜啊,啥東西神神秘秘的?」我邊說邊打開來看。
裡面裝的是任天堂的紅白機,當時我只聽同學說過,第一次見。
「這遊戲機你從哪裡弄的,咋玩啊?」
「瞎子他爸昨天從外地幹活回來帶的,上午跟我打賭輸給我的!」表哥一臉得意,「不過我就玩玩還給他。」
「你倆打啥賭?」
「他說我不敢從他家二樓陽台跳下去!」
我低頭才看到表哥新發的校服褲腿上被劃破了一個大口子,朝他伸了伸大拇指說:「你真二蛋!」
記得小時候我倆在房頂上睡覺,表哥故意踩著邊沿的出水管跟我顯擺,沒想到水管生鏽鬆脫,一頭栽了下去,等我跑下去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門口,頭上留著血,去醫院檢查了一下縫了幾針,人竟沒一點事。瞎子敢拿新買的遊戲機當賭注,真是太不了解表哥了。
瞎子是表哥高中同班同學,家就在我們鄰村,家裡是開弔車的,在當時算富二代級別。
瞎子不是真的瞎,記得新生入學報道時,我和表哥剛走進校門,身後一個梳著中分頭的男生騎著一輛嶄新的飛鴿自行車沖了進來,邊吹口哨邊按車鈴,一頭撞在了大門口的松樹上,整個人臉先著的地,站起來流著鼻血還不忘整理整理自己的髮型。
當時校門口全是學生,此人十分尷尬地扶起自行車歪歪扭扭地騎進了校園,看樣子車把手起碼被撞歪了30度,在場的許多女同學都實在憋不住笑了起來。
時隔兩天,此人幾乎以同樣的方式又撞到了那個松樹上,樹皮都被磕掉一大塊。校長來到班裡大罵:「這位同學你是不是瞎子啊,我的樹招你惹你了?明天你得給我賠錢!」
班裡頓時哄堂大笑,從此以後大家都叫他瞎子。
那天我和表哥搗鼓了兩個小時才把遊戲畫面調出來,兩個爭搶著在我家黑白電視機上面玩起了遊戲。
正玩得起興時,父親突然急匆匆地推開門,走進裡屋和正在寫教案的母親說了幾句,兩人便一同走了出來,聽見母親小聲說了句:「會不會又和上次一樣?」
我和表哥站起身來,我好奇地問:「爸,咋了?」
父親看了眼遊戲機說:「別玩了,你姑奶走了。」
我和表哥對視了一下,突然想起小時候心中的那塊陰影。這時姨夫和小姨也從外面進來,我們便一起走去了大舅家。
路上我問:「啥時候的事情?」
父親說:「三天前。」
我拍了拍表哥,他好像還沉浸在遊戲中,在思考關卡怎麼過。這也正常,畢竟遠房的親戚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確實沒什麼感情。
到大舅家時,三個舅舅都在,還有一個陌生的男子,穿著有些邋遢,駝背很嚴重,一臉的煙容,像沒睡醒的樣子,身邊站著一個小姑娘,約莫十二三歲的樣子,穿著和男子形成鮮明的對比。
「姐,來了!」男子對母親說道。
「嗯……我姑這事你咋過了三天才來說?」
男子低著頭,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臉色暗黃像是打了一層蠟。
大舅走來招呼道:「先進屋再說吧!」
和小時候一樣,我和表哥又被支開了,男子拉著小女孩走過來說:「你先和兩個哥哥在院子里玩吧?」
「好的!」
女孩扎著兩個小辮,穿著當時很時髦的粉紅色衛衣,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男子朝我們點頭示意了一下,我和表哥也點了點頭。
待男子進了屋,表哥使壞地抓了抓女孩的辮子,問:「你叫什麼名字呀?」
女孩眼睛胡靈靈地看著表哥,笑著說:「我叫李莉莉!」
「啥?」
「李莉莉!」
女孩說著標準的普通話,言行舉止都透露著可愛,對於從小在山旮旯里長大的我和表哥來說,真是有些稀罕。
「哩哩哩?哈哈,你是車鈴嗎?」表哥笑得險些岔了氣,當時大二八自行車上的鈴鐺就是哩哩哩的聲音。
我也忍不住地說:「那就叫你小鈴鐺吧!」
「好啊!」女孩看著我們眨了眨眼睛。
面對如此可愛的一個小姑娘,我和表哥爭搶著問起話來。
「小鈴鐺今年幾歲啦?」
「十二歲。」
「剛才那人是你爸爸嗎?」
「是我叔叔!」
「你爸爸媽媽咋沒來呢?」
「死了!」小鈴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低頭擺動著衣領上的系帶。
我看著表哥,表哥看著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氣氛一下子就尷尬了起來。
這時小鈴鐺突然抬起頭來笑眯眯地看著我們說:「你倆是陳土和朱弘哥哥吧!」
我們同時驚訝道:「你咋知道呀?」
小鈴鐺笑著朝我們搖頭,故作一副很神秘的樣子。這時父親突然喊我們進屋,小鈴鐺也跟著走了進去。
剛進門就聽到母親在說:「十年前俺姑已經要封棺了還能活過來。」
男子坐在邊上一直咳嗽,肺都快要咳出來的樣子,斷斷續續地說:「這就是為啥這次三天後才來通知你們。」
我們徑直走到了父親身邊,父親打量著小鈴鐺說:「哎呦,這誰家的姑娘這麼漂亮!叫啥名字呀?」
「她叫小鈴鐺!」表哥笑嘻嘻地說。
「誰問你小子了?一邊去!」父親瞪了表哥一眼,表哥忍著不敢笑出聲。
「我叫李莉莉!」小鈴鐺呆萌呆萌地答道。
「呦!你還真是小鈴鐺呀!」父親說著抿了抿嘴,也想笑的感覺。
小鈴鐺站在那裡嘻嘻地笑。
這時男子起身走了過來,當著大家的面對我們說:「以後俺家莉兒就托你們照顧了,我身體不好,讓她在這裡生活吧……」
轉眼又對小鈴鐺說:「這倆是你親表哥,以後要乖乖地聽話!」
「嗯!我知道的,這是朱弘哥哥,這是陳土哥哥!」小鈴鐺指著我們一一點到。
男子長嗽了一聲說:「哦,原來你們已經互相認識過了,那就好。」
我和表哥各種疑惑地站在那裡,只能不住地點頭,說不上一句話來。
出門時,小鈴鐺踮著腳尖趴在我們耳邊說:「奶奶臨走前說讓我來邙山找陳土和朱弘哥哥。」
我和表哥一愣,似乎明白了那麼一點點。
在院子中呆著實在無聊,大人們談話好像永無止盡的樣子,表哥玩遊戲心急,我們和父親打了聲招呼后便回了家中,小鈴鐺也一起跟了過來。
傍晚時候,父親和母親回到了家中,我和表哥把遊戲手柄給了小鈴鐺,看她玩得不亦樂乎,我們便走進了父母的房間。心中有太多疑問,可誰也不願向小鈴鐺問起,不願打攪她童真的心。
現在我們都已長大,母親也毫無忌諱地緩緩道來:
「今天來的男子是莉莉的父親,也是你們姑奶唯一的兒子。從我記事起,大家都住在你外婆的老院里。文革結束后,我和莉莉父親是當時村子里僅有的兩個考上大學的人,他比我成績好,畢業分配到市文物局工作,就帶著你姑奶搬進了市裡住,你姑奶身體不好他也經常外出工作不見人影,就很少來往。你們一歲時過年就去過一次,肯定已經不記得了。
他在當時可是鄉里遠近聞名的知青,身強力壯人長得也帥氣,不斷有人來到家裡說媒。結婚一年後他被調到西工區考古大隊,在咱們邙山鎮史家溝村的一次勘探活動中得了怪病……」
表哥看著我說:「史家溝啊,上午我還去那村子找瞎子玩呢!」
我朝表哥做了一個閉嘴的手勢。
母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停頓地繼續說道:「他從史家溝回來的第三天,早晨醒來,突然整個人身體就像棉花一樣坐都坐不起來,送到醫院后,一直沒檢查出來病因,無論醫生或者誰問他當天發生了什麼事,他都說自己也不知道。
當時莉莉的母親已經臨產,幾天後他強行出了院,從此以後腰就再也直不起來了,夜裡還經常疼得睡不著覺。你姑奶實在沒辦法,就找人弄了些大麻給他止痛,效果很好,那段時間他整個人也精神了許多。
沒想到久而久之他竟染上了隱,還在院子里偷偷種起了大麻,吃飯都要放進去些才肯下口,從來不抽煙的他也直接抽起了大煙……」
母親說到這裡,深深地嘆了口氣。
「1983年嚴打的時候,他們單位的老宋為了一袋小米把他給舉報了,都說是公報私仇。他被帶走的時候,莉莉還不到三歲,你外婆四處托關係才保住他一命,當時判的無期。
莉莉的母親哭鬧著要帶著莉莉離開這個家,你姑奶強行留下了孩子,這也正合她意,隨後莉莉的母親改嫁他人從此杳無音訊。
當時民風淳樸,誰家出點事都會影響到整個家族,你姑奶自覺在這裡已經呆不下去,連夜帶著莉莉去了你姑爺的老家偃師,走時給你外婆留了一封信說那邊有親戚照應,只想帶著莉莉安度餘生,願日後盡少來往。」
「我記著十年前你說我姑奶她……」我急切地打斷了母親的話,這個疑問在我心中已經埋藏了六年之久。
「你記性還真好啊!當時你們都還小,這一切大人們都刻意瞞著你們。」
母親笑了笑后表情又凝重起來,說:「你姑奶走後一個月,偃師那邊一個人來到你外婆的老院里,說你姑奶病重,恐怕是快不行了,整個晚上都在喊要見你外婆一面,事態緊急。
我們跟你外婆趕到的時候你姑奶已經沒氣了,你外婆主持大局,選擇當日安葬,凈身入殮后大家在院子里折元寶,突然聽到大堂里一聲長咳,大家急忙走過去看,只見你姑奶眼睛睜得圓圓的極力要坐起來,當時把我跟你小姨嚇得直哆嗦。」
說到這裡母親還不由地打了個冷顫。
「你爸膽子大,一把掀開了棺蓋板,上面一攤黑紅的血,你姑奶神志清醒地說她餓了要吃羊肉餃子。
事後大家都說你姑奶是想念兒子,咽不下最後一口氣。這一活就是十年,沒想到莉莉他爸剛回來沒多久她真的就……唉!」
「莉莉他爸剛出來嗎?為啥要讓莉莉跟著咱們呢?」表哥不解地問。
「現在政策標準寬了,他前幾天被檢查出肺癌晚期,剛放出來。唉……你說這出來有啥用吧,這一輩子算是到頭了。」母親連連嘆氣。
母親摸了摸眼睛,起身去了廚房。我和表哥呆站著好久,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從小在父母的保護下快樂生活,對身邊發生的事竟毫不知情。
多年後我才明白,其實母親也並不知道全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