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7飛輪

  劉黑闥憤然道:「他要我留守黎陽,擺明是不信任我,怕我會投向你。」


  沈牧頹然道:「我來時充滿希望,現在卻是失望透頂,至乎絕望。想不到竇建德這麼沉不住氣。唉!大哥有什麼打算?」


  劉黑闥回復平靜,微笑道:「有什麼好打算,橫豎我活不過二十八歲,早一年死,遲一年死沒什麼相干。我會以性命證明給竇建德看,我劉黑闥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沈牧記起當年他說過寧道奇曾批他活不過某一歲數,而劉黑闥正因命不久長,眼睜睜錯過追求素素的機會,令人扼腕。一時心頭湧起無限感觸,嘆道:「這究竟是什麼一回事?你怎會有機會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寧道奇說話?而他怎會那麼缺德泄露別人的死期。這類沒趣的事最好不讓當事人知道,假設他批錯,劉大哥豈非很無辜?」


  劉黑闥忙道:「小仲勿要對他老人家不敬,我能得他指點,是幾生修來的緣份。他老人家並非批死我過不了二十八歲,而只說這是個關口,除非我肯放棄刀頭舐血的殺戮生涯,否則凶多吉少。」


  沈牧搖頭道:「我第一個不信,命運就是命運,一是有,一是無,所以若命運真的存在,是沒有如果或是除非這回事。試想想吧,若命運有兩種可能性,牽一髮動全身,一個人的命運改變,會像倒骨牌般影響開去,到最後會改變一切。」


  劉黑闥沉吟片晌,點頭道:「你說得對,那我更是死定哩,寧道奇擺明在安慰我,叫我修德怕是修來世之德。」


  沈牧為之愕然,他本想設法解開劉黑闥這宿命的心結,豈知適得其反,驅走他最後一線希望。


  劉黑闥哈哈一笑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大丈夫馬革裹屍,戰場是我最好的歸宿,遲死早死算他奶奶的什麼鳥事。我們勿要在此事上費神。寧道奇為何要紆尊降貴的來指點我的前程,到現在我仍是糊裡糊塗。聽說你曾和寧道奇交手,是否真有這回事?」


  沈牧點頭道:「確有此事,他力勸我沒有結果后本欲殺我,不知如何反在武學上點化我,笑著走了,真奇怪。」


  劉黑闥一震道:「或者他看出你是未來統一天下的明主也說不定。」


  沈牧想起另一事,亦心頭暗顫,隨口應道:「劉大哥勿要說笑,我不死已是萬幸。」


  劉黑闥嘆道:「小仲你有無想過為何竇建德會這麼顧忌你呢?」


  此時離徐、跋藏身的山頭只里許遠,沈牧勒馬停下來,苦笑道:「這種事教人如何去想?我本以為你的大王是心胸廣闊、大仁大義的豪雄霸主,哪曉得只是一場誤會。」


  劉黑闥道:「竇爺雖一心想當皇帝,但本身到今天仍是個有情義的人,只是你對他的威脅太大。自黎陽之戰後,你在我大夏軍中建立起崇高的聲譽,隱有蓋過竇爺之勢。就像李世民之於李淵和李建成,兼之你和我情逾兄弟,背後又有宋缺支持,若你有意和竇爺爭天下,不用打,我軍已四分五裂,他對你的顧忌不是沒有理由的。」


  沈牧搖頭苦笑道:「劉大哥早點回去吧。你這麼送我出城,你大王不懷疑我們在背後說他壞話才怪。」


  劉黑闥洒然道:「一個快要死的人哪管得這麼多,你不用為我擔心。不過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就送到此處,希望我們三兄弟尚有後會之期,代我向子陵問好。」


  沈牧心中湧起生離死別的魂斷神傷,偏又無力改變眼前景況,喝道:「劉大哥珍重!」


  躍下戰馬,迅速遠去。


  ……


  跋鋒寒瞧著劉黑闥一人雙騎逐漸遠去的背影,沉聲問道:「竇建德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隱覺不妥,否則劉黑闥應該多走些許路來和他們打個招呼,搖頭道:「我對他並不熟悉,縱相熟又如何?每個人都會因不同的立場、切身的利益、運道的順逆,因應情勢變化而改變,王世充就是好例子。你試看看,假設他保得住洛陽,對我們會是怎樣一副臉孔?」


  跋鋒寒冷然道:「王世充早完蛋了,不論哪一方勝出,再輪不到王世充來爭天下。王世充不顧顏面向你們求援,並非要保霸主之位,只是要保命。因他與魔門親密的關係曝光,以李世民一向的英明決斷,城破后必斬王世充,除非李元吉從中作梗,否則沒有第二個可能性。」


  徐子陵訝道:「鋒寒兄比我和沈牧看事情更透徹清晰。」


  跋鋒寒道:「我是在艱苦的環境長大,講的是心狠手辣,事事從功利的角度出發,所以能對每一件事情提供另一角度的看法。」


  此時沈牧登山而來,直抵山崖,在跋鋒寒另一邊坐下,嘆道:「我終於明白師妃暄為何挑李世民作未來天下的真主。」


  兩人聞言愕住,沈牧並非師妃暄,怎可能憑空明白仙子的用心。


  跋鋒寒大感興趣道:「說來聽聽。」


  沈牧道:「這並非師妃暄單獨的決定,必須得道家的代表寧道奇點頭同意。寧道奇憑的是他的鑒人之道,從相法瞧出李小子是帝王之相,所以師妃暄敢落實她支持的人選。」


  跋鋒寒嗤之以鼻道:「我第一個不信命相這江湖術士騙人的玩意,寧道奇又如何?我承認相格確有好壞之分,如同丑妍有別,對運道有一定的影響。可是世上怎可能有種帝皇的相格,絕對是無稽之談。」


  沈牧問徐子陵道:「陵少怎麼看?」


  徐子陵皺眉道:「自古以來,一直流傳相人之學,寧道奇肯定是精於此道的人。從相格肯定李世民為選合乎他的情理。不過我同意鋒寒兄的瞧法,世上該沒有帝皇之相,寧道奇終非神仙,總會有批錯的機會。」


  沈牧哈哈笑道:「希望你們不是為安慰我這麼說,他娘的,管他什麼命運,我沈牧是永遠不會認輸的,李世民有本事就宰掉我吧。」


  跋鋒寒沉聲道:「應說是宰掉我們三兄弟。」


  沈牧一陣感動,把跋鋒寒摟個結實,笑道:「以前不是說過若形勢不對,老跋你會開溜的嗎?」


  跋寒苦笑道:「我跋鋒寒如今再不是那種人。置諸死地而後生,要留大家一起留,走便一起走。」


  徐子陵淡淡道:「竇建德方面你是否觸礁了?」


  沈牧頹然道:「你這話雖不中亦不遠矣!他雖答應揮軍來援,但對我顧忌甚深,使我無法為他籌謀出策,讓那攻打黎陽的衷誠合作重現虎牢。唉!李世民對竇建德看得很通透,竇建德卻似不把李世民放在眼內,未開戰已可知結果,他奶奶的熊。」


  徐子陵道:「有劉大哥助他,竇建德至少有一拼之力吧。」


  沈牧無奈道:「老竇命劉大哥留守黎陽。」


  跋鋒寒色變道:「竇建德無論軍力和才智均不及李世民,這一仗如何能打?」


  沈牧雙目閃耀精芒,緩緩道:「所以我們必須靠自己,當李世民移師虎牢截擊竇建德,就是我們反攻圍堵唐軍之時。我們現在先返梁都,抓出內奸,然後秘密結集一支萬人精銳部隊,以飛輪船作水路支援,運送糧草和攻城破寨的工具,於竇建德從東面進攻虎牢的當兒,只要我們的軍隊能突破洛陽的重圍,抵達虎牢的四面,截斷李世民與圍城軍的聯繫,我們便有機會贏得漂亮的一仗,以後天下再輪不到李閥稱雄。」


  跋鋒寒點頭道:「好膽色。」


  徐子陵道:「你和鋒寒兄回梁都,由我負起往洛陽知會楊公和王世充之責,好安他們的心。」


  沈牧同意道:「我們在陳留等你,待你來后出發,最好能把鷹兒和馬兒帶來。」


  徐子陵道:「沒有問題,但到洛陽前我會去凈念禪室打個轉,找了空說幾句話。」


  沈牧愕然道:「找了空幹嗎?有什麼好說的?」


  徐子陵目光投往地平無盡處,淡淡道:「我想透過他向妃暄傳遞信息,告訴妃暄我在別無選擇下,走上一條她絕不願我踏足其上的路途,就是這樣而已!」


  沈牧和跋鋒寒伏在大河北岸一處山頭,瞧著近十艘唐室的水師船從黃河駛入通濟渠,全是機動性強的小型戰船,船上兵員全神戒備,一副隨時應變的姿態。


  在午後秋陽的照耀下,帆桅映閃餘暉,頗有江河任我大唐戰船縱橫的迫人氣勢。


  沈牧倒抽一口涼氣道:「難道李世民料事如神至此,曉得我們會返回彭梁,故先一步派兵攔截?」


  跋鋒寒哂道:「誰攔得住我們,噢!又有船來哩!」


  沈牧朝大河西端瞧去,只見幢幢帆影,二十多艘體勢巍然的艨艟巨艦,首昂尾聳的沿河開至,在另十多艘小型戰船的護航下,追在先頭部隊之後,緩緩駛進通濟渠。


  巨艦載滿兵員輜重,吃水極深。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時,五十多艘運兵的樓船和滿載糧貨的輜重船隻接續駛至,押后的是十多艘走舸式的小戰船。


  沈牧頭皮發麻地瞧著巨艦上飄揚的旗幟,苦笑道:「這是由李世績指揮的水陸兩棲作戰部隊,我的娘,李世民不是命他攻打陳留吧!」


  跋鋒寒默默計算,嘆道:「你的反攻大計可能要就此壽終正寢。李世民確是用兵如神,且處處搶得先機,這批唐兵為數達三萬人,在強大水師的支援下,又有緊扼水道的開封城作指揮總部,進可攻退可守,至不濟也可封鎖運河,截擊你任何北上的部隊。坦白說,你能否保著陳留尚是未知之數,對方是順水來攻,你是逆水而守,且李世績是身經百戰的猛將,我們的形勢非常不利。」


  沈牧不解道:「李世民是否對竇建德過於輕視,這批水師精銳該繼續東行,保護牛渚、板渚、滎陽、河陰諸城才對,對付我少帥軍豈非殺雞用牛刀?」


  跋鋒寒搖頭道:「李世民豈會大意輕敵,必是另有手段應付竇建德的大軍。」


  沈牧一震道:「我明白啦!」


  跋鋒寒訝道:「你明白什麼?」


  沈牧沉聲道:「我明白李小子對付竇建德的策略,事實上前晚在大河截擊我們時早透露端倪,就是據虎牢以抗竇建德。唉!李小子確是大將之材,任由竇建德渡河攻打虎牢東西諸城,只要他取得大河的控制權,而我又不能北上,竇建德的大軍將變成深入敵境的孤軍,且連番交戰攻城之下,損耗難免,那時兵疲馬困,再被李世民派人包抄後方,截斷糧道,軍心勢必動搖,李世民將有一舉破之的機會。」


  跋鋒寒變色道:「那怎辦才好,要不要我前去警告竇建德?」


  沈牧嘆道:「竇建德現在信心十足,什麼話都聽不進耳內去,尤其是由我說出來的忠告,還會以為我陷害他。唉!過河再說吧!若守不住陳留,給大唐水師沿運河南下,直抵江都,我的少帥軍會被李世績連根拔起,比洛陽更早完蛋大吉。」


  跋鋒寒跳起來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刻走。」


  ……


  沈牧和跋鋒寒抵達陳留,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一個驚喜,是虛行之早調兵遣將,召來宣永和一萬五千少帥軍,大幅增強陳留的城防,不但加建陳留城的防禦設施,又在城外險要處和運河兩旁戰略點,日夜動工的趕建八座石寨,士氣昂揚下,軍民齊心的為存亡奮鬥。


  除宣永和他兩名得力副將高志明和詹公顯外,卜天志指揮由三艘巨艦、二十四艘飛輪船和三十三艘海式鬥艦組成的少帥水師,亦枕戈待旦地守衛陳留一帶水道。


  加上陳長林三千守城兵,陳留少帥軍的總兵力達兩萬之眾,雖不足進攻開封,穩守陳留是綽有裕余。


  聞風而來迎接兩人的是宣永和洛其飛,陳留附近樹木全被砍掉,光禿一片,兩人離城五里早被設在山丘高處的哨塔發現,以烽煙知會城內的宣永等人。


  沈牧介紹跋鋒寒與宣永和洛其飛認識后,大訝道:「你們怎能未卜先知,曉得李世民會派兵來攻陳留,先一步做好準備?」


  宣永欣然道:「我們哪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卻不得不佩服虛軍師的先見之明,少帥去后,軍師到鍾離找我們商議,認為李子通不足慮,故可移重兵屯駐梁都和陳留,以應付任何突變,當少帥需要時,更可出兵攻打虎牢或支援洛陽,否則就是輕重倒置。」


  跋鋒寒跨上兵士牽來的空馬,笑道:「你的虛軍師該升格為虛國師才對。」


  沈牧哈哈一笑,點頭道:「有道理,行之的思慮比我周詳。」


  又問洛其飛道:「開封那方面有什麼動靜?」


  洛其飛恭敬答道:「唐軍的水師援軍抵開封后,按兵不動,與我們成對峙之局。我們正為攻守舉棋不定,幸得少帥回來主持,我們再不用為應守應戰的事煩心和爭論。」


  沈牧訝道:「誰是主戰者?」


  宣永坦然道:「是屬下,夏軍枕兵武陟,隨時渡河,我們若不配合,會坐失良機。」


  沈牧微一錯愕,露出深思神色,躍上馬背,換過笑臉豎起拇指贊道:「不愧我少帥軍頭號猛將,面對強敵不怯。那麼主守的是何人?」說時催騎而行。


  眾人策騎隨之,宣永道:「是虛軍師,他說必須先聯絡少帥,弄清楚形勢,始定進退,否則一旦吃敗仗,敵人沿運河南下,少帥國會被連根拔起,屬下也認同軍師的意見。」


  沈牧欣然道:「你們有商有量,謀定後動,實是我少帥軍的福氣。我和老跋黃昏前必須趕往洛陽,希望能在幾個時辰內安排好一切。」


  沈牧和跋鋒寒進入陳留城,宣永命人在內堂擺開一席酒菜,作陪者尚有虛行之、卜天志和陳老謀。


  虛行之順帶向沈牧報告少帥軍的情況,說到一半,見沈牧和跋鋒寒兩人只喝酒而沒動箸,訝道:「少帥肚子不餓嗎?」


  跋鋒寒微笑道:「我們黃昏時飽餐一頓,怎會這麼快肚子餓,至於少帥剛才為何忽然嚷餓,怕只有他和老天爺才曉得。」


  虛行之和宣永等你看我、我看你,均感事情有異。


  沈牧好整以暇的再敬各人一杯,微笑道:「我想先問宣大將軍一個問題,就是宣大將軍因何會有攻打開封之意?」


  跋鋒寒首先明白過來,更感沈牧談笑用兵,不動聲色至連他也被瞞過的能耐。


  事實上,當曉得宣永主戰時,沈牧即心中起疑,因為他曾目睹李世績開往開封的船隊,深悉敵人實力在陳留少帥軍之上而不在其下,且對手是李世績,無論宣永如何自負,對上李世民手下的頭號猛將,亦要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以防失足之危,而他竟有強攻開封的提議,唯一解釋是情報有誤。


  開封離陳留不過半天馬程,這情報上的錯誤是不該發生的。


  宣永露出疑惑神色,道:「開封的守將是史大奈,兵力在三、四千人間,加上從洛陽戰區開來增援的水師,總兵力不過萬人,若我們能趁其陣腳未穩之時,以飛輪船乘夜突襲破其水師,然後封鎖開封上游,斷其與虎牢諸城的聯繫。在準備充足下,我們有很大機會往短短十多天內攻克城防薄弱的開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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