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6六道

  沈牧拍拍他肩頭道:「今晚我兩兄弟的談話非常有建設性,大家都把長期郁在心底的話傾吐出來。他奶奶的熊,我們別無其他選擇,只好依照原定計劃去見老竇,看看老天爺究竟想幫哪一方的忙。」


  是夜三人繼續行程,全速趕路,天亮時進入夏軍的勢力範圍,朝黎陽疾行,途中遇上夏軍一個壘寨,問清竇建德所在處,次日正午後抵達黃河支流忠水西岸的武陵,竇建德駐紮之地。


  只看武陵城外營帳連綿,沁水舟船雲集,便知竇建德有西攻唐軍之意。


  由於跋鋒寒沒有見竇建德的興趣,經商議后,徐子陵留下陪伴跋鋒寒,兩人在城外一處山頭等侯沈牧的消息。


  沈牧獨自入城,竇建德正和手下大將舉行會議,聞得沈牧從洛陽突圍而來,大喜下偕劉黑闥、徐圓朗、新歸降的孟海公、大將張青時、中書舍人劉斌、國子祭酒凌敬一眾武將文臣,在帥府大堂接見沈牧。


  除孟海公和徐圓朗外,其他人都曾在黎陽之戰跟他碰過頭,小別重逢,自有一番寒暄熱鬧。


  孟海公年紀四十許間,面相粗豪,神情嚴肅,很少露出笑容,但沈牧卻直覺感到他是那種面冷心熱的人,不輕易和人交朋友,一旦為友,則可為朋友兩肋插刀都不皺半下眉頭。


  徐圓朗比孟海公至少年輕十年,身材修長硬朗,舉止從容,看人的目光總帶著探詢和審視的味兒,是有膽有色、智勇俱備的人物。


  此兩君均曾威霸一方,投降夏軍后成為竇建德最重要的班底。


  分賓主坐好后,竇建德和手下輪番詢問洛陽的情況,顯示出他們對洛陽的關心,沈牧一一回答,坦白表明洛陽水深火熱的處境,最後道:「自宋金剛被李世民大破於柏壁,突厥大汗頡利入侵中原之計受重挫,一貫以來唐據關中,夏據河北,鄭據中原三足鼎立之勢再不能保。唐室威勢愈盛,對鄭夏愈為不利。現李世民率二十萬大軍,以泰山壓頂之勢兵分多路,把洛陽外圍各城逐一蠶食,今把洛陽重重圍困。李世民攻破洛陽之日,就是他揮軍北上攻夏之時。際此生死存亡的時刻,竇爺何不放下舊怨,趁唐軍攻城不下,出兵救鄭,只要能收復虎牢,唐軍必退,那時竇爺聲威大振,誰敢不從?」


  竇建德微笑道:「是否王世充那兔崽子請少帥來向我求援?」


  沈牧苦笑道:「我也在為我的少帥軍著想。」


  竇建德目光落在夏軍首席謀臣凌敬處,示意他說話。


  凌敬發言道:「少帥與我們關係密切,少帥有難,大王絕不會坐視,可是王世充此人反覆難靠,不可信任。假設他忽然向唐室投降,我們豈非陷於進退兩難之局?」


  沈牧求助的往劉黑闥瞧去,後者雙目射出無奈神色,微一搖頭,表示他不宜插嘴。


  沈牧明白過來,曉得竇建德非是不肯出兵,而是要爭取最有利他的條件,不但要王世充屈服,更要他沈牧屈服。


  今趟見到的竇建德,與上趟在黎陽時見到的竇建德大有不同處。雖然仍是如假包換的那個人,可是其躊躇志滿,似把天下置於其腳下的自信氣魄,又使他像變成另一個人。


  沈牧對他再沒有親切可近的感覺,不由想起李世民「建德新勝孟海公,將驕卒惰」的評語,不斷的成功確能令人改變。


  沈牧嘆道:「我沈牧可向大王保證不會發生這種事,在某一程度上,洛陽已不由王世充話事作主,除非他能先殺死我沈牧和五千少帥軍的精銳,而這是王世充現時的實力無法辦到的事。」


  徐圓朗沉聲道:「我們若解洛陽之圍王世充有什麼好處,他已無力守衛洛陽,那時洛陽不是落入少帥手中,就是給我大夏進佔之局,與被大唐軍攻陷有何分別?」


  沈牧心中湧起不舒服的感覺,在見竇建德前,他還抱著自家人好說話的心態,一切有商有量。待現在見到竇建德,劉黑闥又有難言之隱的無奈神情,令他感到竇建德對他頗有戒心,縱容手下們群起質詢,令他滿腹敗唐大計無從說出,因要說服竇建德出援已非易事。


  沈牧肅容道:「首先我沈牧鄭重聲明,洛陽一或陷於唐軍,又或成大王囊中之物,都絕不會落到我沈牧手上。我的目的只是要擊退李世民,將大唐軍趕回關中。」


  頓了頓續道:「至於王世充因何向大王厚顏乞援,照我猜是人皆有僥倖之心,王世充亦不能免。際此山窮水盡之時,若投李淵,過往所有辛苦建立出來的成就盡付東流,且他的情況比諸李密更有不如,是不得不降,所有過去的做皇稱帝的風光一去不返。只要王世充想想李密在長安的情況和下場,當知回頭路不好走又難捱,故要趁尚有本錢作垂死掙扎前博他娘的一鋪,最理想是大王與李世民斗個兩敗俱傷,讓當年李密火併宇文化及的情況重演,若從這角度去看,投降唐室和向大王求援,該有很大的分別。」


  竇建德另一謀臣劉斌頜首笑道:「少帥辯才無礙,教人佩服。不過少帥渡河攻虎牢之策,仍有斟酌餘地。以我大夏軍之強,攻唐軍之強,實勝敗難料。更上之策,莫如避強攻弱,趁唐軍圍城之際,我大夏用兵濟河,攻取懷州、河陽,使重將守之,設立糧道,陣腳穩后再逾太行,入上黨,徇汾、晉,趨蒲津。如此可有三利,首先如蹈無人之境,取勝可以萬全;二則拓地收眾,我大夏形勢益強;三為關中震駭,鄭圍自解。為今之策,無逾於此。」


  沈牧一呆道:「大夫所言,實是上上之策,對唐軍確形成巨大的牽制,不過卻有兩大問題,首先我們的對手是李世民,若曉得大王不渡河而西向,必全力攻打洛陽,置其他不顧,只要唐軍能封鎖大河,大王只能暫時稱雄於大河北岸。第二個問題是洛陽只余個半月的存糧,捱不了多久,如大王決定不渡大河,我只好和手下立即撤離洛陽,回彭梁看看還可以有什麼作為。」


  孟海公臉色一沉:「少帥語帶威脅,實屬不智。」


  沈牧心頭火發,暗忖自己今趟來求援,全無私心,為的是天下萬民,對方不但不領情,還處處緊逼,教人氣憤不平。


  劉黑闥開腔打圓場道:「少帥只是實事求是,我劉黑闥敢以性命擔保,少帥此來對我大夏是心存善意。」


  竇建德亦知開罪沈牧實為不智,點頭同意道:「我們曾和少帥並肩作戰,深悉少帥為人,海公仍是初見少帥,故有此誤會。」


  孟海公雖見劉竇兩人先後為沈牧說好話,仍不肯道歉,拉長臉孔,不發一言。


  竇建德看沈牧半晌,沉聲道:「現在形勢有異,少帥非孤軍作戰,宋缺剛占海南,宋家艦隊隨時北上,使北方情況日趨複雜,如我大夏軍與李世民為爭洛陽相持不下時,宋缺大軍殺至,究竟有利於我大夏,還是有利於唐室,又或最後只便宜了宋缺,讓他坐收漁人之利,少帥可否釋我疑慮?」


  沈牧恍然大悟,關鍵處仍在天下人人震懼的宋缺,李淵既為此難以安眠,竇建德亦心生懼意。在這種情況下,他沈牧的少帥軍休想能與夏軍衷誠合作,攻取虎牢。


  竇建德是李世民的敵手嗎?忽然間他樂觀的心情煙消雲散,前途一片渺茫,而戰死洛陽可能性陡增,還要連累徐子陵和跋鋒寒兩位好兄弟。


  嘆一口氣后,沈牧長身而起,正容道:「我以我的信譽人格保證,在洛陽勝負未分之際,只要我沈牧尚有一口氣在,宋缺絕不會沾手洛陽。且沈法興、李子通仍在,宋家在海南陣腳未穩,故於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宋家艦隊始能北上。只要大王答應出兵解洛陽之圍,我沈牧會死守洛陽,恭候大王兵至。我現在必須立即趕返洛陽,只待大王一句說話。」


  他再沒說下去的耐性,要與竇建德攤牌。


  堂內鴉雀無聲,目光都落在竇建德身上。


  高踞堂北石階龍椅內的竇建德雙目閃閃,一瞬不瞬的凝視沈牧,然後長笑道:「好!少帥快人快語,我竇建德豈會拖泥帶水,三天內我大夏的先頭部隊會渡過大河,若上天認為我竇建德是當皇帝的料子,半月內我和少帥在洛陽城外會師,那時希望少帥能對自己將來的去向,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黑闥替我恭送少帥。」


  跋鋒寒道:「子陵在想什麼?」


  徐子陵正凝望在山崖下方平原流過的沁水,在落日餘暉下兩夏軍水師船從武陟的碼頭開出,駛往大河的方向,聞言道:「我在想陰顯鶴,害怕他遇上不測之禍。」


  跋鋒寒微笑道:「這或者是現在這一刻你腦海轉動的思維,可是先前你雙目透出溫柔緬懷的神色,那時你想的該不是如此大煞風景的事吧?」


  徐子陵赧然道:「我是想起在幽林小谷與石青璇相處的情景,由她聯想到大明尊教,再從大明尊教想到陰顯鶴,如他有什麼不測,大明尊教應脫不掉關係。」


  跋鋒寒道:「回憶就是這樣,一件事勾著另一件事。所以我很少思念和回憶,此為武道修行的大忌。修行者沒有過去,沒有將來,只有眼前這一刻。不但只有這一刻,還要掌握這一刻,知道這一刻,否則生命會像夢幻般不真實,糊裡糊塗的過去。就像我此刻除望著武陟城,更同時察覺到那望著武陟城的『我』,這就是我從沙漠百日修行領悟回來最重要的心法。」


  徐子陵默然片晌,一震道:「這麼簡單的心法,為何我從沒想過,不過這心法是知易行難,在戰場上面對生死,我們是被迫不敢錯過眼前任何一刻,但在平時令我們分神的內外在因素千頭萬緒,防不勝防,像此刻我和你說話,便察覺不到那和你說話的自己,掌握不到眼前此刻。」


  跋鋒寒笑道:「子陵是可以辦得到,只不過你對自己沒有要求,故而抱著隨遇而安的心態,至乎享受生命那種夢幻般不真實,渾渾噩噩的感覺。哈!假設你不是有沈牧這位四處惹麻煩的兄弟,你肯定沒有今天的成就。」


  徐子陵啞然失笑,點頭道:「鋒寒兄的看法準確,該是如此。冥冥中當自有主宰,佛家稱這為緣份,數術家則認為是命數,好像我們初遇鋒寒兄時,怎想得到會和你結成生死之交,這或者就是緣分命數。」


  跋鋒寒露出回憶思索的神色徐徐道:「子陵勾起我的回憶哩。就暫時讓眼前此刻的心法失守。坦白說,我從沒想過會和任何人交朋友,只推崇獨來獨往的生活方式,對在四周發生的人事都視為過眼雲煙。」


  頓了頓續道:「真正令我感動的是你們真摯的兄弟之情,我從來沒見過像你們般全無私心、肝膽相照的交往,使我對你們敵意盡去,還生出能交到你們兩位朋友,不負此生的痛快。」


  徐子陵心頭一陣激動,跋鋒寒少有這麼傾訴心內的想法,是否因他親嘗李世民的手段后,對洛陽之戰不再樂觀,在生死存亡的威脅下,易生感觸。


  跋鋒寒凝望武陟,嘆道:「能令李元吉東來監視李世民,分薄李世民的兵權,實是魔門非常厲害的一著棋。」


  徐子陵愕然道:「鋒寒兄這番話說得奇怪,讓李元吉參與洛陽之戰,該是李淵和李建成的意思,為何卻變成由魔門操縱的一個計策奸謀?」


  跋鋒寒淡然道:「子陵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師妃暄挑出李世民作未來真主,實乃對抗魔門兩派六道的神來之筆。而事實上直至那一刻,慈航靜齋與魔門的鬥爭仍處在下風,先被石之軒顛覆大隋,令天下陷於群雄割據爭霸的亂局。如非碧秀心克制著石之軒,石之軒幾可肯定能以楊虛彥取代楊廣,從背後操縱大局。師妃暄慧眼識英雄,判斷出李閥是最有機會統一天下的勢力,更曉得李建成和李元吉各自籠絡突厥和魔門兩大勢力,故決定全力支持李世民,使李世民成為李家污流中唯一清流。」


  徐子陵透出深思的神色,皺眉道:「可是那也將李世民推到動輒與父親反目,與兄弟鬩牆的危險境地。唉!在這點上我真不明白妃暄,至少不須那麼張揚過分。」


  跋鋒寒搖頭道:「此事非常微妙,李世民是李閥的代表人物,師妃暄支持李世民,如同支持李閥。李淵和李元吉該感到高興才對。只有魔門才明白師妃暄的用心,故千方百計,以種種方法破壞李閥內部的團結,利用李淵對妃嬪的愛惜,李建成對李世民軍功蓋世的震懼,李元吉想當皇帝的私心,牢牢控制三方。所以李世民和父兄的鬥爭,暗裡實為慈航靜齋與魔門兩派六道之爭。」


  徐子陵同意道:「鋒寒兄的分析透徹而有說服力。」


  跋鋒寒道:「魔門現在最害怕的事,就是李世民為抗父兄而與你們修好。派出李元吉到洛陽這戰場來,正是要阻止情況朝這方向發展。魔門若不同意,尹德妃、董淑妮等自不會為李元吉向李淵說項,李淵更不會在此等關鍵時刻影響李世民的軍心。我們走著瞧吧,李元吉必會幹出一些事,使我們和李世民結下更解不開的深仇,他奉有李淵密諭,有些事李世民不得不照他的意思去辦。」


  大地逐漸昏暗,寒風呼呼吹來。徐子陵卻言無語,感到從心底湧上來的勞累。


  跋鋒寒雙目神光閃閃道:「人是脆弱的,過去是一種負擔,不測的未來則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所以把注意集中於眼前此刻,不但是修行的心法,更是保持強大鬥志必須的手段。還記得我那句話嗎?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子陵既決定與我們並肩作戰,應拋開一切,子陵明白我說這番話的含意嗎?」


  徐子陵點頭表示明白,正如李世民所說的,戰場上非友即敵,再沒有第三種可能性。


  ……


  劉黑闥和沈牧並騎抵達西門,守門將兵見是沈牧,均肅立致敬。


  沈牧向劉黑闥道:「不用送了,馬兒還給你,回洛陽靠兩條腿方便些。」


  劉黑闥沉聲道:「我再送你一程。」


  兩人一路走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沈牧聳肩表示沒問題,跟在劉黑闥后策馬出城,離開官道,向草原上緩緩騎而行。


  劉黑闥嘆道:「我真擔心竇爺會輸掉這場仗。」


  沈牧苦笑道:「我剛才見的那個竇建德,再不是我在黎陽攻城時認識的竇建德,同一個人為何會相差這麼遠?」


  劉黑闥沉聲道:「因為他這幾個月太順利哩!攻克黎陽,唐軍中出色人物如李世績亦是手下敗將,又降服孟海公,使他感到皇帝的寶座成為囊中垂手可得之物,真性情在不受節制下顯露無遺。」


  沈牧劇震道:「劉大哥似是對老竇非常不滿,究竟發生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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