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4月陣

  楊公卿嘆道:「檀香和香茗是我消除緊張的獨門秘方。對我來說,睡不著覺才是兵家大忌。待會兒我還要和麻常輪班,不休息鬆弛一下怎行?」


  沈牧道:「楊公即管睡他娘一個日上三竿,輪班的事,由我代勞便成。」


  楊公卿搖頭道:「外面全是追隨我多年的子弟兵,若他們發覺我偷懶,不與他們同甘共苦,心裡會很不舒服。你們談出什麼結果來?」


  沈牧苦笑道:「可以有什麼結果?唐室領頭的人是李淵,太子是李建成。」


  楊公卿冷哼道:「李建成!」


  沈牧見他雙目射出熾熱的仇恨,知他憶起舊恨,岔開道:「但羅士信確是個智勇兼備、了不起的將才,不易應付。」


  目光落到杯內深綠的茶水裡,心神劇震,醒悟到他正處於非常危險的情況中,因為他已失去戰勝李世民的信心。


  王世充自作聰明的愚頑出乎他意料之外,與竇建德的失和更令他陣腳大亂,而李世民挾柏壁之勝的餘威東來,新安因羅士信歸唐失守,加上外姓諸將密謀行刺王世充,內外交困的鄭國就像一艘正不斷下沉的船,使沈牧生出獨木難支的頹喪感覺。


  還有較早前被秦叔寶和程咬金硬拉他入唐營,深切感受到唐兵軍紀之嚴、士氣的高昂和唐將對李世民的效死和崇拜,更摧毀了他僅餘下的少許鬥志。若他保持著這種心態,慈澗一戰必敗無疑。


  楊公卿的說話傳入他耳內道:「羅士信當然不好應付,秦叔寶和程知節又豈是易與?明天王世充的大軍來時,若我沒有料錯,王世充會迫我們為他打頭陣進攻他們的營寨,白白犧牲大批兒郎。」


  沈牧啞然失笑道:「好一個大蠢材!」


  正要續說下去,麻常的聲音在帳外響起道:「美胡姬求見少帥。」


  沈牧與楊公卿交換個眼色,應道:「快請她進來。」


  麻常道:「她想在帳外見少帥。」


  楊公卿皺眉向沈牧道:「去看她有什麼話要說的?小心點,她始終是王世充的人。」


  沈牧拍拍楊公卿肩頭,示意他放心,揭帳而出。


  麻常道:「少帥請隨我來。」領路前行。


  玲瓏嬌的倩影出現在營地外圍邊沿處,沈牧一手輕拍麻常,道:「麻將軍回去辦事,由我應付她便成。」


  麻常領命去后,沈牧朝玲瓏嬌舉步走去,自那晚她在榮府放火助他逃跑,他與她一直沒有聯絡,不知如何,此刻竟生出少許陌生疏離的感覺,可能因受楊公卿說話的影響,又或因她這時望向他的眼神。


  兩人終於面面相對。


  在星光月色下,這美女巧俏的玉容平添幾分神秘美。


  玲瓏嬌低聲道:「隨我來!」展開身法,往營地外的暗黑掠去。


  沈牧緊隨她身後,直奔到慈澗西北十多裡外丘陵起伏的山野,密林內現出一道溪流,寧靜地反映天上的月光。


  玲瓏嬌在溪旁一塊平坦的大石坐下,還示意他坐到她身旁,淡淡道:「李世民已從黃河登岸,若連夜行軍,明天可抵此處。」


  沈牧一呆道:「這小子來得真快。」


  玲瓏嬌朝他瞧來,秀眸異光閃閃,道;「他的船隊共有八十艘大船,只有四十三艘船泊岸登陸,其他船隻繼續朝東航行,估計李世民的兵力在三萬到四萬之間,另一批人大有可能是往攻洛陽。」


  沈牧搖頭道:「另四十艘船的兵員不會直撲洛陽,而是部署對洛陽外圍城市的攻擊,最有可能是洛陽東北、大河南岸的回洛城,那不但是供應洛陽所需的重要糧倉,更是大河的交通要塞,如能攻陷回洛,可與對岸的河陽隔河呼應,截斷大河以西的水路交通,把大河置於控制下,更可作為進攻另一糧倉洛口的後援基地,從而進犯虎牢。李世民這一著真厲害。」


  玲瓏嬌把目光投在淌流著的溪水,輕輕道:「我只希望洛陽之戰能快點結束。」


  沈牧愕然道:「你希望王世充贏還是輸呢?」


  玲瓏嬌不耐煩的道:「我不願想這個問題。」


  沈牧訝道:「你是否和王世充說過關於大明尊教的事?」


  玲瓏嬌突然激動起來,急喘兩口氣,搖頭道:「不要問我,洛陽之戰不論誰勝誰負,我已完成娘對我的囑咐。現在我只想返回自己的地方,再不理任何人,更不管五彩石的事,我也沒能力去管。」


  沈牧曉得她必是跟王世充曾大吵一場,所以變得如此心灰意冷,憐意大生,柔聲道:「嬌小姐若要離開,何不立即離開,只要我死不去,終有一天會為小姐取得五彩石,送到小姐手上。哈!我也想到龜茲見識一下。」


  玲瓏嬌輕嘆道:「我現在仍未到走的時刻。」說罷長身而起。


  沈牧陪她站起來,愕然道:「就只說這幾句話?」


  玲瓏嬌聳肩道:「還不夠嗎?本來我是找楊公卿的,知你在那裡,忍不住和你說兩句,你代人家通知楊公吧!我要走啦!」


  沈牧皺眉道:「你要到哪裡去?」


  玲瓏嬌美眸射出茫然神色,搖頭道:「我不知道,小心點,王世充對你不懷好意。」


  沈牧瞧著她背影消失在密林深處,暗嘆一口氣,他幾可肯定李世民的大軍正往慈澗迫來,明天將會是艱難的一天。


  在清晨昏暗的光線下,沈牧和楊公卿登上營地的箭樓,憑高遠眺敵陣的情況。


  李世民的主力大軍從西北方源源開至,進駐大寨,羅士信、秦叔寶和程咬金則兵分三路,迫近慈澗,布下防禦性的陣勢,以防他們趁李世民主力軍陣腳未穩之際發動攻擊。


  沈牧惋惜的道:「若非有羅士信等人在這裡立寨礙手礙腳,昨夜我們大可突襲李小子,要他大吃一驚。」


  楊公卿搖頭道:「李世民一向作風穩健,思慮噼啪,絕不會讓敵人有偷襲他的機會。現在看來,我們已陷於被動之勢,只能待他來攻,看可守到什麼時候。」


  沈牧暗吃一驚,曉得楊公卿失去信心鬥志,就像昨晚的自己,如不能激起他爭勝之心,極可能王世充大軍未至,慈澗已守不住。


  從容笑道:「這豈是致勝之道,進攻是最佳的防守。現在李小子挾柏壁之戰的餘威東來,士氣高昂,若被他們感到我們怯戰,只會添長其氣焰,使他們更勢不可擋。」


  楊公卿真的大吃一驚,朝他瞧來,愕然道:「少帥不是要憑我的五千兵馬,主動向對方超過五萬的軍力挑戰吧?」


  沈牧哈哈大笑起來,透露出強大的信心,點頭道:「有何不可?李世民的主力軍初來甫到,兼之水路顛簸,昨夜又兼程趕路,連早飯也沒時間進食,此時能迎戰的只有老羅的軍隊。我們不是沒有可乘之機。只要打他娘的一場硬仗,證明唐軍並非那麼可怕,我們才能壓下敵人氣焰,振奮我方士氣。否則若讓李軍休養一天,而王世充的援軍到今晚才至,那我們會很難捱至明天。」


  楊公卿苦笑道:「少帥的分析很有道理,不過單是老羅的軍隊人數是我們的三倍,我們若頂不住他們的軍力,敗返慈澗,後果將更不堪想象。」


  沈牧欣然道:「上兵伐謀,現在老羅的軍隊唯一的部署要著只是防禦我們襲擊李小子筋疲力盡的遠征軍,更想不到我們敢發兵向他襲擊,所以若我們敢出兵,已成奇兵。正面交鋒,我們當然要吃不完兜著走。可是我們卻可來個明是李軍,暗為羅軍的策略,只要依足我的妙計,我們定可避重就輕,牽著敵人的鼻子走。大勝雖沒有可能,小勝卻可預期,只要令李小子吃驚一番,我們便達到目的。」


  楊公卿獃想片刻,點頭道:「少帥作戰的方略果然與別不同,更是膽大包天,計將安出。」


  沈牧湊過頭去,附在他耳旁說出他妙想天開的計劃。


  在面對李世民大軍壓境的一刻,他完全回復一貫的自信。


  戰鼓聲中,楊公卿親率三千大軍,從營地開出,迅速注進慈澗西面平原敵寨所在的戰場上,形成與敵方正面對壘的局面。


  果如沈牧所料,中軍的羅士信立即揚起旗號,登時鼓號齊鳴,氣氛拉緊,秦叔寶和程咬金兩翼軍同時移動,以車輪輾螳螂的壓倒性優勢兵力,趁楊軍陣腳未穩之際,試探的涌迫而來。


  兩軍均以步行的槍盾手作先鋒,箭手居后,然後是機動性強的騎兵,只要步行的兵陣牽制對方的攻擊,騎兵可從任何一方攻襲對方。


  現在兩翼齊展攻勢,當迫得楊公卿的三千軍繼續挺進交鋒,羅士信的中軍將正面迎擊,憑優勢的兵力一舉將楊軍擊潰,然後緊咬著敗返營陣的楊軍摧破營壘,直攻慈澗城,說不定就可這麼不費吹灰之力攻陷慈澗。


  這誘敵之計是不怕羅士信不入彀的。


  此時楊公卿的三千軍在營外立卒伍、定行列、正縱橫,擺出一個前行持戟盾,後行持弓弩的拱月陣,形如彎月,凸出的部分對著對方中軍。除楊公卿和八名將領在馬上指揮,其他全是清一色的步兵,用的是高過人身的大盾牌,盾下方伸出尖錐,可插入士壤三尺之深,加上槍戟箭矢的助守,不怕敵方戰馬的衝擊。


  兩軍交戰,致勝因素有四,就是「陣、勢、變、權」四要,而以「陣列」居首。


  二人對決,哪一方技藝高明,便可取勝。兩軍對壘講求的卻是整體合作的力量,倚賴的正是陣法,要做到「出無窮之變,或伏或起,或正或奇,似整不整,似亂不亂。合亦成陣,散亦成陣,行亦成陣,敵固不知我之所以退,抑亦不知我之所以進」,才能把戰的力量發揮出來。


  故此在戰場上,憑的非是個人勇力,而看是否乃「有制之兵」,將領的指揮更成勝敗關鍵所在。


  楊公卿是身經百戰的名將,一旦同意沈牧的計劃,立即拋開對敵人壓倒性兵力的畏懼,擺出最能應付眼前局面的陣勢,迎戰強頑的敵人。


  沈牧和麻常的騎兵趁敵人尚未部署停當的空隙,從營地左右兩側翼營的兩個出口開出,布陣在楊軍兩翼處,形成進可攻退可守,充滿機動性的威脅力,與楊軍的全守勢像日月般互相協調,互相輝映。


  沈牧率一千精騎布軍於楊公卿右翼,心神晉入長劍的境界,冷眼瞧著秦軍和程軍的推進和接近。慈澗城上郭善才率的守城軍則準備就緒,投石機和箭弩車嚴陣以待,若楊軍不敵,在有秩序的情況下退返營地,他們將可發揮龐大的支援力量,如若被敵人殺得亂成一團,當然是另一回事。


  在這兩方人馬逐漸接近的一刻,戰場的氣氛就像一條繃緊的弓弦,大戰一觸即發。


  秦叔寶三人昨晚沒有吹牛皮,唐軍確為一支訓練有素的精兵,只看其推進的陣勢法度,能陣間容陣,隊間容隊,隅落相連,整而不亂,人人步伐一致,生出千軍萬馬推進的氣勢,已足可寒敵之膽。


  戰鼓聲中,敵方兩軍推進至二千步的距離。中軍傳出號角聲,顯示羅士信的中軍開始推進,配合秦、程兩軍的迫近,形成對王軍更大的壓力和威脅。


  沈牧卻是夷然不懼,自天明前的一個時辰,李世民主力軍陸續抵達,羅士信的先鋒軍於此一個時辰而使動員護駕,防止他們的突襲。


  到現在足近三個時辰,不但睡眠不足,辛勤勞苦,且尚未吃早飯。而楊公卿的軍隊雖輪番挖壕設防,但工事在三更前完成,有足夠的休息。現在是以養精蓄銳飽餐之兵,對付對方既疲且餓之旅,只要擋得住他們首輪攻勢,對方鋒銳一失,他沈牧就可趁機佔便宜。


  現在是以守代攻,時機至時,會轉為以攻代守,等若由「不攻」變「擊奇」,兵法刀法,實無二致。


  鼓聲驟急。


  秦程兩軍同聲發喊,由緩步變成急步,隨著鼓聲的節奏,從兩翼殺至,登時風雲色變,戰意橫空。


  當兩軍沖至八百多步的距離,號角再起,後方各奔出一隊近二千人的騎兵,繞往外側,從大外檔配合步卒殺來,蹄聲起落,轟傳整個平原,聲勢駭人。


  敵陣大後方的李世民主力大軍停止入寨休歇的行動,轉左木寨前的平野布陣,只看高起隨風飄舞的帥旗,便知李世民大駕已臨,為己方兵馬助威。


  沈牧仰天長笑,道:「是時候哩!吹號!」


  麻常的一千騎兵應號聲往沈牧布兵處馳來,慈澗城則中門大開,降下弔橋,衝出商子守兵,在營內箭樓和壕沿處布防。


  喊殺聲加強,擂鼓趨急,敵軍從急步轉為急奔,像兩股潮水般,憑盾牌兵在前掩護,衝鋒陷陣而至。


  敵騎則從左右外檔向己陣兩翼衝刺。


  慈澗的會戰終拉開戰幕。


  領著十多名手下小將從城內策騎馳出,指揮布在營地的大半手下由南翼出口衝出,列盾箭陣迎擊從另一邊衝刺過來的敵騎,令楊公卿可集中全力,應付左右兩路衝鋒而至的敵兵。


  羅士信中軍鼓聲一變,不但全軍加速前進,二千騎兵更從后衝出,望著沈牧的騎隊中段切去,若沈牧的騎隊給從中切斷,變成首尾難顧,在敵人多出一倍的強勢兵力下,動輒會全軍覆沒。


  雙方各展奇謀,就像高手對壘,憑的不但是武力的強弱,更講誰的戰略較為優勝。


  喊殺聲搖撼整個戰場。


  楊公卿陣中千箭齊發,帶著無數箭光,掠過長空,飛蝗般漫天遍野的往秦、程兩軍射去。營地餘下的近千守兵把投石機推往楊軍陣后,蓄勢待發,只要羅士信的中軍移至投擲的範圍,十多座投石機將可對敵人造成龐大的傷亡,重達數十斤的巨石,並非盾牌和盔甲所能抵擋的。


  沈牧一馬當先,一支支勁箭帶著灼熱箭光從射日弓連珠發放,箭無虛發下,射透敵人的戰甲,中箭者帶著一蓬血雨往後拋擲下馬,擋者披靡。


  他無論劍法箭術,都是在戰場培養至大成的境界,劍法是兵法,回到戰場,如魚歸大海,鳥翔晴空。


  他的心靜如井中之月,完全把握到戰場上遠至每一角落的形勢,更清楚若給距離只九百多步的敵騎截著,那由羅士信中軍衝來的二千敵騎肯定可把己隊攔腰切斷及衝散。


  關鍵處在於己隊能否一下子將敵隊擊潰,突破對方的阻攔,在羅軍騎兵切至前沖往敵陣右方空處,那時將可直接威脅到後方李世民的大軍。


  敵騎盲目的向沈牧還箭,只能射越雙方間大半的距離,便力盡墮往草原上,可是已有十多人中箭墮斃。


  沈牧狠下心腸,到雙方距離只餘六百步許,再疾往敵騎發箭,一時人仰馬翻,累得後面衝來的敵騎紛紛被阻失蹄,亂成一片。


  騎隊前陣的潰亂,波浪般影響和蔓延至全隊,再不成隊形,而是往兩旁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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