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千變萬化
一 沈牧笑道:「當宇文化骨曉得我們來尋他算舊賬,會有一番什麼滋味呢?侯公子雖以羊來形容他,但我總感到把宇文化骨想象為一頭受驚嚇的小羊是很困難的一回事。」
徐子陵欣賞著沿途雪景,微笑道:「我們大可視今趟行程是修練的一個過程,以殺死宇文化骨為終點,沿途以戰養戰,由宇文閥供應養份。在現今的情況下,宇文化骨是既無暇更無餘力對我們進行大規模的圍剿,只能坐看我們時獅時豹的迫近。我也很想知道他的感受,只恨這是沒法知道的。」
沈牧雙目閃著深刻的仇恨,道:「這一天我們苦候太久,若只是把宇文化骨驟然刺殺,只是白白給他一個痛快,豈能泄我們心頭之恨!所以我們要和宇文化骨玩一個死亡的遊戲,看看誰的拳頭更硬。」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應說是誰的命更硬,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宇文化骨的冰玄氣已達登峰造極的境界,他後面尚有個宇文傷,所以我們必須玩得聰明點。」
沈牧哈哈笑道:「誰能攔得住我兩兄弟,咦!」
前方異響傳來,聽清楚些,竟是車輪、足音和人聲。
兩人你眼望我眼時,大群農民裝束的人拖男帶女,扶老攜幼,以牛車騾車載著家當,哭喊震天,從彎角處轉出來,無不神色倉惶,一看便知是正在逃離家園,避禍他方的難民。
忽然官道擠滿以千計逃難的老百姓。
沈牧隨意抓著其中之一問道:「發生什麼事?」
那人答道:「魏縣失守啦!」言罷匆匆隨大隊遠去。
徐子陵抓著另一人問道:「你們要躲避唐軍嗎?」
對方見他一面正氣,心內稍安,哂道:「唐軍有什麼可怕,我們怕的是敗退的軍兵,所到處雞犬不留,你們還不回頭?」
沈牧道:「你們要到哪裡去?」
另一人答道:「大河之北再沒有安全地方。只有逃到少帥軍的地方才會有好日子過。」
沈牧一震道:「什麼?」
對方哪有閑情理他,匆匆上路。
兩人立在一旁,有待隊尾經過。
徐子陵笑道:「看來虛行之把彭梁治理得很好。」
沈牧欣悅道:「將來得天下,就把皇帝讓給他來當,我和你到塞外找老跋喝酒。」
徐子陵忽又嘆一口氣道:「我有些怕朝前走。」
沈牧容色一黯,點頭道:「你是怕重見敗軍**擄掠,生靈塗炭的可怖情景。」
徐子陵道:「走吧!」
蹄聲響起,沙麈翻滾中,二十多騎全速馳來,正是宇文化及的魏軍。
兩人卓立官道中心,把道路截斷。
敵騎終見到兩人,被他們氣勢所懾,不敢硬闖,逐漸減速,最後在兩人丈許外停下,馬兒呼呼噴氣,不住踢蹄。
領前的軍頭雙目怒睜,大喝道:「何方小子,還不給我滾開!」
沈牧仰天哈哈大笑道:「本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沈牧是也。我身邊的就是我的兄弟徐子陵,有本事就迫我滾開。」
眾騎無不色變。
沈牧、徐子陵之名,天下誰人不知。
軍頭與手下們交換幾個眼神,瞧出人人心怯,乾咳一聲道:「原來是寇爺和徐爺。請恕小人冒犯之罪。」
勒轉馬頭,想掉頭離去。
沈牧喝道:「且慢!」
軍頭登時不敢動,勉作鎮定道:「兩位爺兒有什麼吩咐。」
徐子陵道:「你們匆匆趕來,所為何事?」
軍頭心驚膽顫道:「我們是奉大將軍之命,向民間徵收糧草。」
沈牧大怒道:「什麼徵收糧草,分明是強奪老百姓的糧貨,大將軍是誰?」
軍頭低聲下氣道:「是宇文士及大將軍。」
宇文閥以宇文述、宇文傷兩兄弟聲名最著,前者是舊隋重臣,後者是閥主,排名僅次於宋缺之下。
宇文述有三子,分別是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和宇文智及;宇文傷有二子,就是宇文成都和宇文無敵,兩人均在梁都之戰中死於沈牧手上。
宇文士及更曾是隋煬帝的駙馬。
徐子陵喝道:「你們立即滾回去通知宇文士及,告訴他要宇文化及好好保管他的小命,待我們來摘取。若給我們再見到你們搶奪民糧,必殺無赦。滾!」
眾兵如獲皇恩大赦,匆匆溜了。
沈牧瞧著遠去的塵頭,搖頭嘆道:「宇文閥真的完了。我從未見過這麼沒有鬥志的部隊,只求活命,連一試我們真偽虛實的勇氣亦欠缺。」
徐子陵道:「照我看這批該是逃兵,所以才不肯為宇文化骨賣命,如想敵人曉得我們來了,恐怕要鬧大點才行。」
沈牧笑道:「那就要到武陽去喝杯好酒哩!」
燒烤狼肉的香氣,惹來五、六頭被主人遺棄的狗兒,饞涎欲滴地在一旁等待徐寇的垂憐。
當他們進入這舉村逃離的村落時,它們對徐子陵和沈牧並不友善,直至他們在村屋間的空地燃起篝火烤狼,眾犬的態度才從張牙舞爪變得溫馴起來。
這頭惡狼也是自招其禍,竟夥同其他餓狼襲擊兩人,被沈牧一掌拍死,驅散狼群。
在來此途上,難民潮一波一波的往黃河方向涌去,看得讓人心酸難過,偏又毫無改變他們苦況的能力和辦法。
徐子陵以沈牧的長劍割下狼肉,分給狗兒,讓它們大快朵頤,吃得不亦樂乎。此時沈牧提著兩壇米酒來到他旁坐下,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找到兩壇私釀的米酒,吃起來痛快得多。」
徐子陵目光掃過吃飽后卧在四方休息的狗兒,嘆道:「它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接過沈牧遞來的米酒。
沈牧拔起壇塞,痛喝兩口后,喘著氣道:「好酒!」
徐子陵道:「我們把狼肉留下,你說它們可吃得多少天?」
沈牧目光落在被狗兒吃掉四分之一的狼餐,道:「該可多捱兩天吧?唉!給你說得我心中難過,我們改吃隨身攜帶的乾糧吧!狼肉全送給它們好了。這群狗兒就像我們兩兄弟般,不會因爭食而打鬥,真難得。」
徐子陵道:「若只是一大塊肉,它們說不定會爭吃,讓我把狼肉割開平均分配,好減少它們的磨擦。」
沈牧露出深思的神色,瞧著徐子陵刀起刀落為狗兒作安排,心中湧起深刻難言的感覺,把酒遞給徐子陵道:「你這招對人來說並不管用,否則李世民就不會攻打宇文化及,突厥人也不用覷覦中原這塊大肥肉。」
徐子陵痛飲兩口,道:「因為人的思想複雜得多,其慾望更是層出不窮,永無滿足。即使世外高人,亦不過因別有懷抱理想,非代表他們一無所求,不作他想。」
沈牧道:「陵少又如何?」
徐子陵坐下苦笑道:「現在我最渴望的,就是避開眼前所見的苦難,不用去想狗兒將來的命運。無論狗兒遇上的是宇文化骨的敗軍又或逃難的饑民,都註定不能活命。不過縱使我的人能避開,心卻避不開。」
沈牧似乎有話要說,卻沒有說出來。掏出楊公卿為他們準備的乾糧,遞給徐子陵。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餓!」
忽地雙目精芒一閃。
沈牧同時生出警覺,兩眉上揚,沉聲道:「何方高人大駕光臨,請現身相見。」
一陣長笑聲在村后的林木間響起,只聽有人道:「寇兄徐兄果然名不虛傳,小弟一向自詡精於潛藏匿隱之術,仍瞞不過兩位。」
眾犬此時才頸毛聳豎,喉嚨「胡胡」作響,徐子陵連忙喝止,一人悠然從林木間走出來,予人勇猛堅韌的剽悍感覺,膚色黝黑,容貌樸實,若不是雙目電芒爍閃,顯示出高明的功力,就與道地的農民無異。
不知因他悠閑的姿態,還是徐子陵的喝止有效,眾犬停止咆哮,斂止戒備的狀態。其中兩隻趨前嗅他,來人露出微笑,探手輕摸它們的頭,欣然道:「都是又乖又馴的狗兒,給遺棄在這裡太可憐哩!」
他的表情說話均有種發自真心的味道,使兩人對他生出好感。
沈牧道:「兄台坐下再說。」
那人在篝火另一邊盤膝坐下,道:「小弟張金樹,乃燕王高開道座下的衝鋒小卒。」
沈牧和徐子陵想不到會在此處遇上高開道的人,均感愕然。更從此人的談吐風度上認定此君非是小卒而是權臣大將。
高開道是滄州陽信人,在北疆與「鷹揚雙將」劉武周和梁師都齊名,武功高強。隋末時聚眾起義,先後攻取北平、漁陽等郡,自立為燕王,建都漁陽。由於北連突厥,所以竇建德聲勢雖遠勝於他,仍不敢對他輕言用兵。
張金樹接過沈牧遞給他的米酒,「咕嘟咕嘟」的大喝幾口,放下酒罈嘆道:「不知是否因是少帥請喝的酒,飲來特別夠味道。」
沈牧笑道:「好酒就是好酒。」
見他仍不忘撫摸坐到他旁的狗兒,點頭道:「張兄很愛惜狗兒啊!」
張金樹目注狗兒,射出愛憐神色,道:「小弟自少就對牲畜深有喜愛,樂與它們交朋友,所以見到兩位為狗兒費盡心思,心中感動,忍不住走出來和兩位說話。」
徐子陵道:「張兄確是潛蹤隱跡的高明人物。」
沈牧卻道:「聽張兄口氣,本不願與我們交談見面,不知何解呢?」
張金樹道:「我正在武陽作客,聞風而至只是想一窺兩位過人的風采,本無意捲入兩位與宇文家的爭端去,可是見到兩位如此善待狗兒,曉得遇上同道中人,哪還有什麼顧忌。」
沈牧哈哈笑道:「來!喝酒。」
三人輪番痛飲,暢快異常。
張金樹舉袖拭去肩邊酒漬,目注竄閃不停的火焰,道:「兩位今趟平白幫了宇文士及一個大忙。」
沈牧忙問其故。
張金樹道:「宇文士及正動腦筋看如何能體面地投降唐室,兩位卻於此關鍵時刻大駕光臨,宇文士及當然是求之不得。」
徐子陵聽地說話有趣,笑問道:「什麼是有體面的投降?」
張金樹道:「體面的厚薄,由投降后得官的高低而定。」
兩人恍然而悟。
沈牧皺眉道:「想不到宇文士及會出賣家族!這麼一來,魏國西面的防線勢將全面失守,宇文化及只有逃回許城等死一途。」
張金樹壓低聲音道:「宇文士及不僅沒有出賣家族,還是為家族作出最佳的抉擇。」
兩人聽得一頭霧水,旋又醒悟過來。
張金樹確有非凡的洞察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現今宇文化及的魏國四面受敵,絕無幸理,與其整個家族隨魏朝覆亡,不若由其中身份特別的宇文士及向唐室投誠,那宇文閥仍可繼續風光下去。
在眼前的情勢下,宇文士及肯定可以向李世民換回優厚的投降條件。首先他乃煬帝的女婿,與李家有親戚關係,其次是唐室急於在竇建德大軍南下前攻取魏地,宇文士及拱手讓出武陽這西線最重要的大城,自然受到歡迎,最後加上沈牧和徐子陵這另一份大禮,更是**遇上色鬼,一談便攏。
至於宇文化及,則註定戰死的命運,皆因身負弒煬帝奪位的包袱,絕不容於李淵這類起兵時打著捍衛隋室旗號的隋朝大將。且李家一向與宇文閥明爭暗鬥,嫌隙甚深,宇文士及因是駙馬爺才能置身事外,投降亦較易為李家接受。
宇文士及的降唐,該是取得宇文傷、宇文化及暗中同意的。
沈牧沉吟道:「請恕小弟交淺言深,張兄今次到武陽來,是否有特別的任務?」
張金樹愛憐地瞧著迷醉在他的輕撫下的狗兒,淡淡道:「小弟是奉燕王之命,到來看看唐軍的形勢。」
沈牧聽得差點抓頭,皆因弄不清楚他這話的含意,可是因事情牽涉到高開道的策略,只好按捺下好奇心,不再追問。
徐子陵想起一事,順口問道:「塞外的形勢如何?聽說頡利和突利大興干戈,張兄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張金樹道:「雙方確打了幾場硬仗,突利還佔點上風,但主動卻在頡利手上,因為突利實力上始終差頡利一大截,無力擴大戰果。照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頡利會請出畢玄擺平此事,平息內鬨分裂。唉!我們剛夾在中間,深切體會到什麼是叫左右做人難。」
沈牧皺眉道:「燕王難道不曉得突厥人對我們有虎狼之心?」
張金樹嘆道:「曉得又如何?邊塞四支部隊,不論是劉武周、郭子和、梁師都又或我們燕軍,首要是求存。若開罪突厥人,被他們大舉來犯,突厥精騎的鐵蹄踐踏下,城市會變成廢墟,農村將化成荒地,誰敢冒這個險。」
沈牧道:「突厥軍這麼厲害?」
張金樹道:「突厥人在馬背上長大,他們的驍勇善戰是與生俱來的,又遠比我們漢人團結,作戰時的聯手配合如有神助,來去如風,一千人的兵力足可抵我們漢軍萬人之眾,若非北疆有高山長城阻擋,中原恐無半寸安樂的土地。」
徐子陵道:「剛才張兄說若頡利收伏不了突利,會請出畢玄說服突利雙方和好,張兄認為突利肯否接受?」
張金樹道:「怎會突利不接受?東突厥東有高句麗和契丹,西有薛延陀和回紇,近年都是聲勢大盛,假如頡利和突利苦戰不休,首先遭殃的將是力量比頡利薄弱的突利,迫於形勢下,突利只有見好就收一途。」
沈牧乘機問道:「今趟宋金剛偕突厥人進侵太原,張兄對勝負有何看法?」
張金樹斷然道:「如正面交鋒,即使李世民也要吃敗仗。」
徐子陵和沈牧聽得面面相覷。
張金樹微笑道:「兩位勿要怪小弟說得武斷,這確是由衷之言。不過戰爭千變萬化,並非一兩場交戰可決定最終的戰果。宋李之戰將是對李世民最大的考驗,希望他可以過關,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兩人聽得啞口無言,更不明白張金樹內心的想法,照道理他不該希望李世民獲勝的,但聽他口氣又似非如此。
張金樹壓低聲音道:「不知是否因大家都是愛護狗兒的人,所以小弟對兩位有一見如故的感覺,這才不怕坦言直告,北疆諸雄中,除梁師都外,被突厥利用者誰非懾於其淫威,更曉得若突厥大軍真的南下,中土將是生靈塗炭,大禍臨頭,沒有人能倖免。小弟今趟奉命來作旁觀者,正是要對唐軍的實力作出判斷。」
沈牧心中一懍,暗估到高開道有降唐之意,關鍵在於李世民能否擊退突厥人借劉武周和宋金剛的間接入侵。
高開道這種心態代表部分勢力較次的割據群雄的心態,就是在大唐軍兵臨城下,趁有資格講條件前先一步投誠。
徐子陵奇道:「為何只有梁師都希望突厥入侵,劉武周和宋金剛竟不被算在內?」
張金樹道:「在北疆諸豪中,以梁師都與突厥人關係最密切,兼且梁師都有突厥人血統,他早把自己視為突厥人而非漢人。」
頓了頓續道:「至於劉宋兩人,若有選擇,會待唐軍攻打洛陽時才發動攻擊,好收漁人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