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乘風

  體一頭野鹿被五、六隻餓狼圍攻,咽喉被其中最粗壯的咬著不放,其他餓狼則對它的肢體狂噬,可是它仍苦撐不倒,拼盡生命盡余的力氣。


  沈牧摸出背上長劍,就要下坡去屠狼,給徐子陵一把扯著道:「它完了,救回來只是讓它多受點痛苦。」


  沈牧別過臉去,苦嘆無語。


  野鹿終於倒下,狼牙磨擦噬咬的聲音令人不忍去聽。


  兩人退至遠處,頹然坐下。


  寒風拂臉。


  徐子陵有感而發道:「大自然的野獸就是那樣,都是為生存而奮鬥,鹿兒吃草,狼則去吃它,很難說誰對誰錯,只好怨老天爺的安排。不過看在眼裡卻令人非常不舒服。」


  沈牧道:「這就叫弱肉強食,人與人間何嘗不是如此,只是形式更千變萬化,為的原因更複雜,規模大得多,像古時白起、項羽之輩,動輒將整批降軍活埋,不是更殘忍嗎?」


  徐子陵搖頭道:「我絕不會幹這種事。」


  沈牧道:「我知你不會這麼殘忍,卻想問你一個問題。」


  徐子陵奇道:「什麼問題?」


  沈牧道:「我們看到一頭鹿兒被狼群殘害果腹,覺得痛心和不忍,可是為何我們對踏死一隻螞蟻卻完全無動於衷,兩者都是失去生命慘死,本質上沒有不同之處。」


  徐子陵抓頭道:「這個嘛……嘿!蟻兒和鹿兒不同嘛,鹿兒死得太慘哩!這麼活生生的給吃掉。」


  沈牧嘆道:「分別就在這種代入的感覺。鹿兒比細小的螞蟻更接近和類似我們,我們對它的認識和了解比對螞蟻多出很多,見到它給咬著咽喉,會推想到自己咽喉被噬的慘況,這種感同身受,正是惻隱之心的來由。若被狼群活吃的是我們同類,感受會更加深刻,因為我們可完全代入去,甚至從受害者的表情判斷出他死前的痛苦和恐懼。」


  「叮咚,恭喜宿主,裝比成功,得到9000點積分。」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道:「不要說啦!實在太可怕。」


  沈牧道:「我只想提醒你,戰爭是人世間最可怕的事,不但沒有惻隱之心,更無天理,父子兄弟可互殘相害。」


  天色暗黑下去。


  沈牧長身而起,道:「我們耽誤不少時間,必須兼程趕路,去與佔道等會合。」


  兩人收拾情懷,全速朝黃河掠去。


  新月下大河水流奔騰,朝東而去,寬達數十丈的河面兩岸杳無船蹤人跡,白雪蒼茫。


  兩人伏在一處亂石灘的陰暗處,均大感不解。


  忽然,十多艘三桅巨舶,從長安方向順流駛至。


  徐子陵看呆了眼,倒抽一口涼氣道:「全是唐室的戰船。」


  沈牧頭皮發麻道:「不是派大軍來圍剿我們吧?」


  一共十七艘巨艦,在他們眼前駛過,全部黑燈黑火,透出神秘兮兮的味兒,甲板上不見兵員,亦沒有人對兩岸視察,船面堆放東一堆西一堆的物件,以油布覆蓋。


  直至巨艦去遠,沈牧神色變得無比凝重,沉聲道:「陵少看出什麼來?」


  徐子陵道:「李閥已收拾楊文干,說不定李世民還當上太子。」


  沈牧苦笑道:「這叫英雄所見略同,這批戰船吃水極深,裝的肯定是糧貸輜重。唉!李小子這招確是高明,借我們來作掩飾,實情是要去攻打洛陽。」


  徐子陵點頭同意。


  要知李世民一直矢志攻打洛陽,以作東進根基,可是由於李閥內的權力鬥爭,李建成、李元吉等怕他出關后勢力大增,不受控制,甚至自立為帝,所以一直極力阻他東征。


  楊文干復辟一事失敗后,建成、元吉肯定受到牽累,李世民勢力復盛,只要李淵點頭,再無人可阻他策劃經年的東進大計,眼前正是鐵般的事實。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李世民遂借口追搜兩人,禁止夜航,事實上卻是暗中把糧草和攻城器械運出關中,部署進攻洛陽的行動。


  假若洛陽失守,就算沈牧把整座楊公寶庫捧回彭梁只能是多此一舉,何況李世民認定沈牧沒有得到楊公寶庫。


  李世民命李世績返回關外,非要截擊沈牧的運寶隊,而是他看清楚形勢,一殲滅內患,立即乘機趁勢進攻洛陽。如此氣魄胸襟,天下唯只李世民一人。建成、元吉肯定已失勢,關內是李世民的天下,若有人來對付他們,也將是李世民的人。


  沈牧默想片晌,嘆道:「出關后,我們要分手啦!」


  徐子陵點點頭。


  滾滾河水不斷東流,代表著李家軍的聲威,正朝東席捲而去。


  「叮!」


  碰杯后,兩人把烈酒一飲而盡,立即改向桌上豐盛的菜肴進軍,醫治差點餓壞的肚子。


  這是關外大河南岸桃林城的一間飯店,抵此後才知今夜竟是初十晚,計算時間,兩人在雪內至少練了三日三夜功夫,縱知事實如山,但兩人仍有點不肯相信。


  無論如何,三天的耽擱令他們避過敵人的搜捕,誰都誤以為他們已逃離關中。


  兩人遂憑在水中閉氣的絕技,附在一艘出關的戰船底部,無驚無險地逃出生天,過潼關後上岸,直抵桃林。


  桃林名義上歸降唐室,但仍由地方幫會把持,沒有什麼防衛,只要肯繳出入城關的買路錢,商旅不禁。


  沈牧為徐子陵斟酒,笑道:「今晚別後,不知我兩兄弟是否尚有再見之日。」


  徐子陵聽得心中一緊,皺眉道:「為何你今趟這般缺乏信心,大異往昔。」


  飯館內除他們外只有兩桌客人,頗為冷清。


  沈牧苦笑道:「你旁觀者清,該比我更明白。李小子已在暗中運籌帷幄,作涉及天下盛衰的整體作戰部署,我比起他來,實是小河對汪洋之別。」


  徐子陵道:「你少有這麼謙虛的。」


  沈牧雙目精芒大盛,放下酒壺,凝望杯內蕩漾的烈酒,沉聲道:「這叫自知之明。由今天開始,我要和李小子正面交鋒,就必須對他做出正確的評估。」


  望向徐子陵道:「你猜李小子須多少天才可發動東侵?」


  徐子陵道:「這方面暫且不作無謂的猜想。你會否疏忽了突厥人呢?趙德言肯定對楊文干復辟不感興趣,而他仍肯參與,為的當然是突厥人的利益。」


  沈牧愕然道:「你是指頡利會大舉南下嗎?」


  徐子陵搖頭道:「除非頡利別無他法,否則不會勞師遠征,深入中原。他有那麼多爪牙,最佳方法莫如借刀殺人,先鼓動我們漢人自相殘殺,幾敗俱傷時,他將坐收漁人之利。」


  沈牧點頭道:「說得對,聰明人出口,笨人出手。這笨人該是劉武周和宋金剛,假若李淵和李小子被殺,頡利就渾水摸魚,大佔便宜。」


  徐子陵道:「李世民正是看穿這局勢,所以才命李世績立即出關部署。」


  沈牧皺眉道:「難道李世民的動員,竟非針對洛陽嗎?」


  徐子陵笑道:「你這叫關心則亂,李世民的目標仍是洛陽。但李閥目下勢成眾矢之的,任何行動,牽一髮動全身,會惹起劉武周、竇建德和王世充三方面的關注和攻擊,亦只有這三股勢力,能在關東有一戰之力。在南方因我們老爹歸降唐室,壓得蕭銑、李子通等動彈不得。在這種有利的形勢下,李世民不大展拳腳,更得何時?」


  沈牧苦笑道:「你好像比我當少帥更適合和稱職。」


  徐子陵道:「少說廢話。我是想提醒你,王世充始終難成大器,你仍要助他守洛陽嗎?」


  沈牧嘆道:「若有別的選擇,我豈會願意和那老狐狸多說半句話。」


  另外的唯一選擇,就是放棄爭天下。


  徐子陵舉起酒杯,微笑道:「事在人為。李世民今次東征頗有風險。兄弟!遲些到洛陽再找你喝酒吧。」


  沈牧豪氣湧起,哈哈大笑的舉杯與他相碰,看著徐子陵把酒飲個一滴不剩,欣然道:「我忽然又再充滿鬥志,大丈夫馬革裹屍,只要能痛痛快快追求自己的理想,雖死何憾!」


  舉杯一口乾盡。


  兩人分開后,沈牧沿河疾行,全速飛馳,心中湧起萬丈豪情。


  能與威震天下的李閥中最出類拔萃的超卓人物李世民逐鹿中原,實乃人生快事。


  自離開揚州后,他和徐子陵一直在逃亡中過日子,在挑戰和磨練中成長。


  但擺在眼前卻是出道以來最嚴厲的情況,從未真正敗過的李世民會否在攻打洛陽這天下重鎮吃大虧呢?

  彎月高掛空中,虎虎寒風陣陣從大河對岸捲來,吹得他似要乘風而去。


  照目前的速度,沒三、四天休想抵達洛陽,最便捷當然是有船代步。


  只恨茫茫大河,竟不見任何舟楫往來,應是受到李世民在關外集結大軍的影響,斷絕了至洛陽水道的交通。


  轉一個彎后,沈牧來到一處高崖之上,在月照蒙蒙的光色下,磅礴浩蕩的大河從西滾滾而來,朝東回延逶迤而去,氣象萬千,令人嘆為觀止。


  沈牧不由停下腳步,兩岸林接丘,山接地,無限往四方擴展,大地蒼茫。


  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為這片美麗的土地爭逐血戰,以決定誰是皇者。


  今天他沈牧將加入這行列去,只有這樣才不負此生。


  沈牧環目四顧,壯志激蕩。


  忽然發現下游遠方岸旁泊著一艘小漁舟,心中大喜,忙往目標趕去。


  一葉輕舟,橫在浪濤洶湧的大河岸五丈許處,隨著浪濤搖擺起伏,竟沒被水流沖帶往下游去,船上坐著一位峨冠博帶的老人,留著五縷長須,面容古雅樸實,身穿寬厚錦袍,顯得他本比常人高挺的身軀更是偉岸如山,正凝神垂釣,頗有出塵飄逸的隱士味兒。


  沈牧看得眉頭大皺,心中叫苦,忽然一個聳身,落在輕舟另一端,向坐在船頭的高人微笑道:「小子沈牧,特來向你老人家請安問好。」


  被譽為中原第一人的「散人」寧道奇嘴角逸出一絲笑意,仍凝神注視手中垂絲,忽然面露喜色,像小孩子得到寶物般嚷道:「上鉤啦!」


  魚竿上提,釣到的魚肯定重達數十斤,整條魚竿竟吃不住牽力的彎曲起來,看得沈牧目瞪口呆,心想又會這麼巧的,是否因自己腳頭好,屁股尚未坐穩即有大魚上鉤。


  寧道奇腳旁的魚簍仍是空空如也,這顯然是寧道奇釣到的首尾大魚,不過若此魚確如釣竿呈示的重量,保證塞不進小魚簍去。


  釣絲緩緩離水,赫然竟是空絲,沒半個鉤子。


  沈牧駭然瞧著仍是給扯得彎曲的魚竿,渾身發麻,背脊直冒涼氣。


  魚絲在半空蕩來盪去,寧道奇就真的釣到大魚般一把揪著,手中還呈示出大魚掙扎,快要脫鉤,魚身濕滑難抓的動作景像,全無半點做作,真實至令沈牧懷疑是否確有尾無形的魚,給鉤在無形的鉤子上。


  一番工夫后,寧道奇終把無形的魚解下,釣竿回複本狀,寧道奇熟練的把「魚」放進魚簍去,封以簍蓋,然後朝沈牧瞧來。


  沈牧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對眼睛。


  對方是一對與世無爭的眼神,瞧著它們,就像看到與這塵俗全沒關係的另一天地去,彷彿能永久地保持在某一神秘莫測的層次里,當中又蘊含一股龐大無匹的力量,從容飄逸的目光透出坦率、真誠,至乎帶點童真的味道。配合他古雅修長的面容,有種超乎凡世的魅力。


  他倏然輕拍腳旁的竹簍,露出垂釣得魚的滿意微笑,仰首望天,柔聲道:「看!星空多麼美麗,在人世間不可能的,在星宿間將變成可能。」


  沈牧隨他仰觀壯麗的夜空,坐下小舟在浩蕩的河面隨波起伏,點頭道:「今晚的星空確是異乎尋常的動人。」


  心忖若看的人是徐子陵,必可點出每顆亮星的名字,或星屬何宿。


  寧道奇仍目注星空,油然自若道:「少帥聽過『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的故事嗎?」


  沈牧知他想點化自己,苦笑道:「請恕小子愚昧無知,從未聽過這麼一則寓言。」


  雖是各處敵對立場,但對這近百年來最超卓的大宗師,他仍是打心底生出仰慕之情,故虛心問道。


  寧道奇的目光再回到他身上,溫文爾雅的微微一笑,道:「有一處小泉乾涸了,魚兒都給困在旱池上,只能互相吹著濕氣,互相以唾沫滋潤,其中雖見真情,但怎及得上各自在茫茫大湖中自由自在的任意遨遊?」


  沈牧虎軀一震,薑是老的辣,更何況是這道家至高無上,智慧深廣的大宗師。


  而這番話更是沈牧目下處境最精彩的寫照,他雖未至困於旱泉,但亦距此不遠,在大唐軍的威脅下,只能與王世充等相濡以沫,更不幸是其中還欠缺真情。


  目光落在寧道奇腳旁的魚簍上,沉聲道:「前輩釣魚,始有得魚之樂,而簍中實在無魚,卻不減釣魚妙趣。可知得魚失魚,全在乎寸心之間,既是如此,何用計較旱濕得失?」


  寧道奇訝道:「何處有魚?」


  以沈牧的才思敏捷,雄辯滔滔,亦要為之語塞,寧道奇一句「何處有魚」,充滿機鋒禪理,發人深省。


  沈牧感到鬥志被大幅削弱。


  寧道奇又露出充滿童真意趣的動人笑容,循循善誘地柔聲道:「以前天下有三神,南為南帝,北為北君,中央之神名渾沌,待南帝北君極厚,於是南帝北君聚在一起商議報恩之法,想出人皆有七竅,以作視、聽、飲食和呼吸,於是為渾沌每天鑿一孔,七日後渾沌開七竅而亡。少帥能否從此事領會到什麼道理?」


  沈牧嘆道:「小子明白前輩是要開導我,要小子順乎自然行事,不過人各有志,前輩感到自然不過的事,小子卻另有不同看法,如斯奈何。」


  寧道奇發出一陣長笑聲,搖頭嘆道:「看著你就像看著年輕時的自己,從不肯屈服於權威,不肯拘於成法,少帥是否有耐性再聽老夫最後一則故事?」


  沈牧脊肩一挺,雙目神光電閃,態度仍是那麼謙虛恭敬,點頭道:「請前輩指點。」


  寧道奇悠閑自若道:「古時有甲乙兩君,一道放羊,結果走失了羊。問甲幹嗎失羊,甲答是忙於讀書;問乙為何失羊,原來去了賭博。他們做的事截然不同,結果卻全無分別,都失掉放牧的羊。」


  沈牧迎上寧道奇充滿智慧的眼神,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寧道奇這則故事確命中他要害。


  一直以來,他均感到自己爭天下的動機與別不同,這亦是支持他向此理想邁進的原動力,而寧道奇卻借這故事生動的描述出對一種行為的判斷,只能從結果去看,並暗指他的行為可能會為天下帶來災難性的結果。


  兩人互相對視,寧道奇仍是那副與世無爭,清凈無為的仙姿逸態,沈牧的目光則變得像刀刃般明透鋒利。


  寧道奇好話說盡,如沈牧不肯回頭是岸,勢將是動手見真章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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