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4 宴席

  入門處的左方有一隊十八人的女紅館,均頭梳低螺髻,窄袖上衣,束衣裙,披巾,分三排站立演奏。


  從箜篌、琵琶、橫笛、腰鼓、貝等傳送出迴響全場的歡樂悠揚音韻。


  在席間的空地處聚著十多組人,認識的有突利、李世民、王薄、伏騫等和他們的手下親信。


  宋魯也來了,正與王薄和七、八個人在談笑。卻不見宋玉致,不知是否為了避開沈牧,故不來參宴。


  步入後堂,眾衛首先散往一旁,只由歐陽希夷、可風、陳長林和徐子陵陪在王世充之側,在榮鳳祥引領下與眾賓客逐一招呼。


  不知有意還是無心,沈牧在瞧著王玄應兩兄弟擠到董淑妮、榮姣姣那組人趁熱鬧時,身邊只剩下玲瓏嬌一人。


  玲瓏嬌目注徐子陵瀟洒的背影,沉聲道:「此人是個一等一的高手,夷公從何處把他請出來的。為何事前完全沒聽提起?」


  沈牧為了遷就她嬌巧玲瓏的身段,俯頭湊在她耳邊道:「他是我的兄弟徐子陵喬扮的,這是一著厲害的棋子,遲些姑娘自會明白。」


  或者是因沈牧的坦白和毫不隱瞞,使玲瓏嬌出奇地沒有挪開,反迎住他的目光道:「這麼重要的事,為何要瞞著我們?」


  沈牧一邊在近距離飽餐秀色,一邊道:「因為我們懷疑尚書大人身邊中有人是內鬼,姑娘明白嗎?」


  玲瓏嬌露出震動的神色,然後垂下頭輕輕道:「你敢肯定我不是內奸嗎?」


  沈牧柔聲道:「當然肯定,姑娘秀外慧中,曠達豪邁,是那種絕不會幹卑鄙勾當的人。」


  玲瓏嬌俏臉微紅,以蚊蚋般的低聲道:「我開始有點喜歡你哩!假若你能少去點曼清院,我會對你更有好感。」


  言罷橫他一眼,才朝王世充走去。


  沈牧還想調侃這一向對他冷若冰霜的龜茲美女幾句,豈知她已翩然去了。伏騫、邢漠飛和兩名吐谷渾美女則朝他迎來,卻不知玲瓏嬌的離開是否為了避開他們。


  在伏騫引見下,才知兩女較高的芳名莉安,另一叫花娜。都是充滿異國風情,更帶點中土美女罕有的野性和大膽,瞧沈牧時比他看她們的眼光更要肆無忌憚。


  尤其是花娜,波浪形的栗色秀髮就那麼自然寫意的披在肩上,粉紅色的香唇,棕色的美眸,眼角朝上斜傾,配著高隆的顴骨,如絲細眉,溫軟而富彈性的肌膚,加上眉宇間誘人的風情,愈看便愈有味道,實不遜色於沈落雁、宋玉致那級數的美女。


  沈牧不知兩女和伏騫究竟是什麼關係,避開了兩女充滿挑逗性的目光,向伏騫笑道:「今晚似乎不宜動手呢!」


  伏騫目掃全場,最後凝定在李世民、突利、王世充、榮鳳祥那組人處,隨口應道:「要動手什麼地方都可以動手,榮老闆該亦不會介意。不過我尚是初次參加你們漢人的盛宴,不想破壞現在這和平熱鬧的氣氛。」


  沈牧感到他這漫不經意的幾句話,似乎另有暗示,語含玄機,笑道:「所以若在擂台之上,又或戰火連綿之地,王子就可大展所長了。對嗎?」


  伏騫微微一笑,岔開道:「李世民旁那個正瞧著你的人是何方神聖?」


  沈牧一看苦笑道:「這人叫李靖,乃紅拂女的夫婿。」


  伏騫點頭道:「此人確是非凡,難怪可入紅拂女的慧眼,紅拂女為何沒有來呢?」


  花娜嬌笑道:「王子何不直接問他呢?奴家猜他要過來了!」


  李靖果然緩緩朝他們走來,步履穩定有力,自有一股逼人而來之勢。


  伏騫讚歎道:「此人可作將相之才。」


  沈牧愕然道:「王子只憑看看便知道嗎?那李世民又如何?」


  伏騫淡淡道:「我最擅觀人於微之術。他見我們在談論他,不但沒有絲毫不安之狀,反主動來會,兼且步伐間信心十足,可知乃是果敢有為之士,非是平凡之輩。」


  邢漠飛插入道:「李世民肯重用的人,該不會差到哪裡去。」


  此時李靖來到五人前,施禮道:「李靖見過伏騫王子。」


  接著望向沈牧道:「可否借一步說幾句話?」


  伏騫哈哈笑道:「李兄可否先答本人一個問題呢?」


  李靖目不斜視的迎上伏騫銳如利箭的眼神,從容道:「王子請賜問。」


  伏騫仰天長笑,登時吸引了大堂內所有人的注意,才朗聲道:「貴主若幸得天下,會否似楊廣的好大喜功,向西域炫耀示威,擴展國土?」


  廳內立時肅靜,連侍候眾客的婢僕都停止走動,只余樂音悠悠,可見這幾句話的鎮懾力。


  沈牧暗叫厲害,即使突利、王世充也要側耳恭聆,看看李靖如何回答。


  這問題本該由李世民親自回答最妥當。但問題是李世民並非太子,若搶著回答,就擺明他要與乃兄李建成爭奪皇位的繼承權。


  而且這更牽涉到李世民的抱負,李靖答與不答,都同樣不妥當,若言詞閃縮的話,只會令伏騫瞧不起他。


  伏騫終出招試探。


  李靖從容一笑道:「不論誰得天下,也該明白漢胡之別,是在於地域、習慣、風土之殊,其情實一也。人主者只患德澤不加,而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成一家,猜忌多,骨肉也不免為仇讎。伏王子以為然否?」


  這番話連消帶打,眾人都聽得由衷讚許。


  伏騫再發出一陣笑聲,連叫了三聲「好」,才壓下聲音向李寇兩人欣然道:「兩位請自便!」


  沈牧與李靖繞過酒席,從側門離廳,來到靠廳而築的游廊石欄處。


  今早的大雨雖停了,但天氣仍未好轉,星月無光。欄外是個堆有假石山的魚池,池旁遍植牡丹花,卻因大雨而殘落,花瓣浮在池面,隨水飄蕩。


  李靖沉聲道:「小陵昨夜出城到了哪裡去?」


  沈牧很想諷刺他是否派了人十二個時辰的監視著城門出入口,但念起終曾做過兄弟,按下性子道:「他因急事去找朋友。」


  李靖嘆了一口氣道:「唉!為何竟會弄至如此難以收拾的地步?」


  沈牧凝望池內游魚,淡淡道:「說得好!昨夜我便與嫂子的紅拂有過一戰。」


  李靖一震,朝他瞧來道:「什麼?」


  沈牧聳肩道:「沒有什麼?我也不會怪她,這叫愛夫情切嗎?」


  李靖無語良久。


  沈牧一甩袍袖,走入大廳。


  沈牧剛衝進廳內,迎面撞上一人,對方一把扯著他道:「正要找你!」


  沈牧此刻哪有心情陪人說話,沒好氣的道:「侯兄有何貴幹?」


  赫然是「多情公子」侯希白。


  追到身後的李靖見他和人說話,嘆了一口氣,悵然走開。


  其他賓客開始入席,只餘下李世民、王世充等幾組人仍在談笑閑聊。


  榮鳳祥則和伏騫寒暄,一片歡騰熱鬧的氣氛。新增的賓客尚有白清兒、鄭淑明和鄭石如。


  樂隊暫停演奏,鞭炮聲、勸酒和說笑的戲謔聲,少年男女嬉玩的喧叫,不斷從前兩堂和後園里傳來,比起來內堂的氣氛便嚴肅多了。


  侯希白把沈牧扯到一角,低聲問道:「子陵兄呢?他為何不來湊熱鬧?」


  沈牧道:「小陵他有事不能來,你究竟有什麼事?」


  侯希白的俊目朝已入席並排而坐的董淑妮、榮姣姣瞥了一眼。那一席是設在中央四主席之一,差不多坐滿人,包括王玄應、王玄恕兩兄弟在內,全是年輕一輩,人人搶著向兩女大獻殷勤。但兩女的目光卻不時朝沈牧和侯希白飄來,顯示對他們很有興趣。


  侯希白道:「鋒寒兄和子陵兄有向你提過我曾跟蹤陰癸派妖女的事嗎?」


  沈牧這才想起徐子陵曾向他說過,勉強振起精神,道:「怎麼樣?究竟是誰?」


  侯希白湊近些許道:「就是那穿雲南蠟染的絕世美人兒。全場只有她一人穿這種衣服,顯是非常愛出風頭。」


  沈牧從來不大留意女孩子穿什麼衣服,只憑直覺感到她是否好看。皺眉道:「你是對女孩子的專家,我卻是一竅不通,不說那麼深奧行嗎?」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我不方便指點她出來,因為全場的年輕女子都在對我們虎視眈眈。蠟染的特色就是在浸染的過程中因蠟角裂,被染料沿裂隙滲入,遂成千差萬化的冰炸紋,變化自然,毫無定式,色調素雅而變化萬千。」


  沈牧這才發覺董淑妮的綵衣正是那個樣兒,一震道:「你不是說那衣作藍紅間色的刁蠻女吧?」


  侯希白喜道:「寇兄果是一點便明,正是此女,絕對錯不了,她是誰?」


  沈牧倒吸一口涼氣道:「竟非榮姣姣而是她,真令人意想不到,不過她的輕身功夫確非常好,只是不知她亦深諳武技而已。」


  侯希白催道:「她是誰?」


  沈牧苦笑道:「她就是王世充的外甥女,但應不會是陰癸派的妖女。」


  心忖我還和她有過一段香火緣。此女的高明處是自認輕功了得,而武功平常,而他們則從未懷疑過她的話,因為她實在沒有說謊的理由。


  榮鳳祥的笑聲打斷了各人的談話,接著他情意殷勤的招呼眾賓客入席。


  白清兒和鄭淑明坐在沈牧對面,本是仇人見面,份外眼紅。但出奇地鄭淑明像當他不存在般,只和白清兒淺談輕笑。


  當各人坐好后,沈牧才發覺右旁的席位空了出來,問侍候的小婢,小婢只說是依管家的吩咐,其他一概不知,令他摸不著頭腦。


  鄭石如和他敷衍兩句后,便向侯希白搭訕,沒再理他,而他亦樂得耳根清凈,游目四顧。


  此時榮鳳祥長身而起,欣然舉杯道:「今天是榮某人五十賤降的日子,難得各位貴賓大駕光臨,其中更不乏遠自千里而來的好友,令榮某人備受榮寵,謹借一杯水酒,聊表敬謝各位的心意。」


  眾人紛紛起立回敬,氣氛登時熱烈起來,恭維與斗酒之聲不絕於耳。


  好一會兒后眾人才坐回原位。


  榮鳳祥神秘一笑道:「在菜肴上桌前,榮某人先送給各位貴賓一點驚喜,有請尚秀芳小姐。」


  眾人一齊嘩然叫好聲中,樂隊起勁地吹奏起來,廳內洋溢著一片歡樂的氣氛。


  侯希白更是目射奇光,聚精會神的等待這名妓出場獻藝。


  尚秀芳甫一登場,登時令董淑妮、榮姣姣這等美女也失去點顏色。


  若論容光艷態,眾女是各有特色,頗難判別高下,可是尚秀芳那種別具一格的風韻儀態,卻把諸女比了下去。


  她顯然比較擅長哀怨纏綿的小調,所以今次演唱歡樂的賀壽歌曲,雖仍是非常出色動聽,沈牧總覺得稍遜於昨天在尚書府中的表演。


  不過自她開腔后,大廳中幾乎人人聽得如痴如醉,徐子陵和沈牧卻是例外的兩個。


  他們兩人現在的心情,都對歡悅的調子感到抗拒。


  徐子陵乘機從容觀察四桌主席中一眾人等的反應,神情最投入的是侯希白,差點便要聞歌起舞的樣兒。李世民和伏騫雖全神聆聽,卻仍是神態從容冷靜。其他人則形神不一,但都為尚秀芳簡直如天簌仙音的曲藝與優美妙曼的舞姿而動容;突利更是目射奇光,似恨不得咕嘟一聲把這活色生香的紅伶一口吞掉。


  尚秀芳那對勾魂攝魄的剪水雙瞳,配合著身段表情滴溜溜的轉動,不住朝席上掃去,弄得把持力稍弱的年輕一輩更是神魂顛倒。


  一曲既罷,立時掌聲如雷,彩聲震耳。


  餘音仍是縈耳不去之際,榮鳳祥親自離座迎接,把尚秀芳送至沈牧身旁的空位去,在一眾男士起立歡迎下,榮鳳祥向沈牧打了個曖昧的眼色,笑道:「寇兄弟給老夫好好招呼秀芳小姐。」


  這麼一說,席上各人均知尚秀芳坐於沈牧之側,非是隨意的安排。


  介紹過後,尚秀芳坐下,榮鳳祥這才離開。鄭石如尚未坐穩便視沈牧如無物般向尚秀芳不停口地讚美她的色藝。


  侯希白雖含笑瞧著尚秀芳,卻絲毫沒有急色之態,風度極佳。


  此席不知是否蓄意的安排,佔了大半均為女賓,只有沈牧、鄭石如、侯希白和另兩個洛陽權貴世家的公子哥兒得叨陪末席。


  菜肴此時不斷端上,而由前、中兩堂進來敬酒的人群則川流不息,把宴會的氣氛推上高峰。


  榮鳳祥酒量極佳,來者不拒,只間中要席上諸人代喝,代喝得最多的一個當然是他身旁的王世充。


  徐子陵把所有情景都看在眼內,暗忖榮鳳祥不知有意還是無心,竟有點像要灌醉王世充的樣子。不過王世充功力深厚,又是老江湖,自該有他的分寸。


  正思索時,玲瓏嬌湊近他道:「你剛才為何對尚秀芳的演唱漫不經心呢?是嫌她唱得不好,還是不愛好樂曲?」


  徐子陵呆了一呆,始知她一直在留心自己,有點尷尬的道:「我只是比較愛聽情調幽怨的調子。」


  玲瓏嬌悠然神往的道:「昆崙山南月欲斜,牧人向月吹鬍茄。胡茄羌笛,聲最悲切,有機會公子定要一聽。」


  那邊的尚秀芳也終找到和沈牧說話的機會,低聲道:「妾身住在曼清院,假若明天有空,可否找點時間來見見妾身呢?後天秀芳便要到關中去了!」


  沈牧想不到她如此青睞,微一點頭,算是答應。


  然後發覺鄭淑明、白清兒都緊盯著他們,只好希望因人多喧鬧,使三女聽不到尚秀芳對他的邀約,那種唯恐人知的心理連他自己都不大明白。


  就在此時,門官高唱道:「禁衛統領右武侯大將軍獨孤峰到!」


  眾皆愕然。


  一身官服的獨孤峰在四名內侍臣的簇擁下,昂然進入大廳,高聲道:「獨孤峰奉皇泰主欽命,特來為榮老闆賀壽,並代皇泰主賜贈玉樹。」


  對王世充他卻視如不見,眼中似是只有榮鳳祥一人。


  在此頒賜時刻,李世民等外人均依例紛紛避往一旁,而所有被楊侗管治的臣下,包括榮鳳祥在內,無不下跪迎接由楊侗恩賜的禮物。只余王世充和一眾從人,不知如何是好。


  要知名義上,王世充仍是奉楊侗為主,甚至兵逼皇宮,也只是號稱要擒拿元文都和盧達兩個佞臣,而非公然謀反。


  際此與李密對抗的緊急存亡之秋,假若他公開表明真正的立場,勢將名不正言不順,說不定會失去部分洛陽軍民的支持,有害無利。


  若要廢楊侗,必須先有部署,待時機成熟始可付諸實行,而現在無論如何盤算,都要受此一辱。


  想到這裡,王世充長身而起,跪伏榮鳳祥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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