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1 師妃暄
四人中,徐子陵坐的位置對著正門,低喝一聲「避開」,雙掌拍在桌沿處,人已迅速退開。
沈牧和跋鋒寒亦左右彈開時,桌子旋轉起來,像個大車輪般往尤楚紅撞去。
最奇怪是桌面上的酒壺酒杯,全隨桌子旋轉,但杯內的酒沒有半滴濺出,當然更不會翻側傾跌。
尤楚紅雙目閃過訝異之色,幽靈般電速升起,當桌子來到腳下時,黑袍底探出右足,足尖迅疾無倫地點在桌面上。
沈牧的劍氣和徐子陵變化無邊的拳腳招式從四方八面往尤楚紅攻去,跋鋒寒在守穩陣腳后,亦改守為攻。
這老婆子竟招招硬架,恃著強絕的內功外功,粉碎了三人一波接一波的凌厲攻勢,還碧光打閃,以手上的綠玉杖把三人全卷於其內。
杖聲倏止。尤楚紅連閃三下,脫出戰圈,退到入門處,不住急劇喘氣。
「好小子,風兒我們走!」
獨孤鳳則來到她身旁,探手為她搓揉背心,杏目圓瞪道:「都是你們不好,若奶奶病發有個三長二短,我就宰了你們。」說著,便與尤楚紅一起遁去。
沈牧甫離皇城,轉入大街,一直在後面跟蹤他的兩個人急步趕上。
他正奇怪為何對方會如此不怕暴露形跡時,其中一人喝道:「死寇仲,還不停下來!」
沈牧一震轉身,失聲道:「小姐!」
來的赫然是翟讓之女翟嬌。
翟嬌扮成男人,確是「惟肖惟妙」,令人難辨雄雌。
翟嬌毫不客氣地一把抓著他臂膀,拉得他踉蹌轉入橫街,罵道:「你兩個小子出名哩!不用再聽我的吩咐了。」
不知是否因素素的關係,沈牧心中湧起劫后重逢和一股難以形容的親切感覺,苦笑道:「奴才怎敢!小姐你這幾年必是日夕練功,抓得我的臂骨都差點折斷。」
翟嬌冷哼道:「這個還用你來教我嗎?沒有真功夫,如何可手刃李密那叛主的殲賊。這邊來!」
說著,放開他,竄進左旁的橫巷去。
此時天色逐漸昏沉,家家戶戶亮起燈火,巷子冷清清的,杳無人煙。
沈牧展開不發,緊躡在她身後。翟嬌確沒有吹牛皮,身手明顯比以前高明,腰身雖粗壯如故,但卻紮實靈巧,縱躍自如。
忽地翻過高牆,然後穿房越舍,竄高伏低,奔了約一盞熱茶的時間后,終抵達城東北漕渠旁景行坊內的一座民房。
三人入廳坐定,一名俏婢來奉上香茗。
沈牧定睛一看,大喜道:「你不是楚楚嗎?」
美婢眼圈一紅,垂下螓首,幽幽道:「難得公子仍記得人家!」
沈牧想起當年在大龍頭府與她擲雪球為樂的情景,當然更難忘記她晚上到宿處來找自己親熱一番的甜美回憶,不由勾起某種似是遙不可及和被遺忘了的情懷,正要說話,卻給翟嬌粗暴地打斷道:「我最怕看人哭,楚楚給我滾進去,不準再踏進廳來。」
楚楚嚇了一跳,送予沈牧一個無比幽怨的眼神,才匆匆避往內廳去。
只聽「砰」的一聲。翟嬌圓睜的巨目射出深刻的仇恨,咬牙切齒道:「我要殺李密為爹報仇,沈牧你定要幫我!」
沈牧本不想幫她,但給她銅鈴般的眼睛一掃,心中軟化,拍胸道:「這個當然,我們豈是沒有義氣的人。」說罷也覺好笑。
翟讓當年恩將仇報,不講義氣。現在他沈牧反要在義氣的大旗下為他報仇。
風聲微響。沈牧吃了一驚時,一名年約二十七、八的壯漢穿窗而來,立在翟嬌前,施禮道:「報告小姐,已撇下跟蹤的人。」
翟嬌噴出一聲悶哼,擺足架子,才道:「這個就是寇仲!」
那人微笑道:「見過寇公子,本人宣永,乃翟爺的不記名弟子。」
沈牧留神打量,見此人長得威武軒昂,背掛一枝形狀古怪的兵器,一派在千軍萬馬中取敵酋首級若探囊取物的猛將格局,心中歡喜,連忙客氣回禮。
宣永見他留心自己背上兵器,取下來遞給他道:「這是我從叉竿得到靈感改制而成的兵器,叉竿本是用來作守城之用,長度可達五丈過外,專對付利用雲梯爬城的做人。這安裝在竿頭的鋼製橫刃,既可抵著敵人的兵器,又可發揮啄、刺的功能,所以我名之為鳥啄擊。」
沈牧正要說話,翟嬌叱道:「現在事態緊迫,你們還有談天的閑情。」
兩人只好圍桌坐下。
翟嬌探手指著沈牧的耳尖道:「你出名狡猾,快說有什麼辦法可殺李密?」
宣永都聽得眉頭大皺,只是不敢作聲。
沈牧啼笑皆非,表面當然要扮作嚴肅,道:「首先我要了解小姐這邊的情況。」
翟嬌不耐煩地道:「有什麼好說的,那時爹把我送到東平郡投靠泰叔。李密派人來攻了幾次城,都給宣永擊退;到最近李老賊大勝宇文化及,宣永反說是刺殺老賊的機會來了。於是挑選了一批好手,到洛陽碰機會,殺了那老賊。」
沈牧立時對宣永刮目相看,問道:「宣兄為何知道今次李密是慘勝猶敗呢?」
宣永雖不算長得好看,但輪廓卻端正討好,更予人堅毅不拔的印象。
他這時用神瞧著沈牧,眸光靈活,濃黑的眉毛微往上揚,襯起他稍長的鼻子和略高的顴骨,闊嘴巴的兩角露出從容的笑意,使人感到他有大將之風。他有條不紊地道:「李密這奸賊總不能把所有與翟爺有關係的人掃出瓦崗軍外,所以我對他的事,一直了如指掌。」
沈牧一拍桌面,大笑道:「李密今趟死定哩!」
翟嬌和宣永兩人聽得愕然以對,完全不明白沈牧憑什麼說出這句話來。
沈牧告辭翟嬌,來到酒鋪門前,卻沒想到與許久未見的劉黑闥撞個正著。
沈牧大喜把他扯到路旁,低聲道:「正想找你。」
劉黑闥打量沈牧,奇道:「為何在眼前風雲險惡的形勢下,你仍能滿臉春風,一派洋洋自得的樣子?」
沈牧抓頭道:「天掉下來當被子蓋,船到橋頭自然直。憂心又有他娘的鳥用。嘿!你想不想讓李密吃場大敗仗?」
劉黑闥動容道:「當然想得要命。我們給他截斷了南下之路,只要能令他吃虧,什麼都在所不惜。」
沈牧環顧左右,待兩個過路人走遠,才湊到他耳旁道:「只要你們能虛張聲勢,扮成似要南下與王世充聯手的樣子,迫得李密出兵偃師,李密肯定要完蛋。」
劉黑闥既清楚形勢,更是精通兵法,一點便明,先連聲叫絕,旋又皺眉道:「問題在於王世充,最怕他把握不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誤了大事。」
沈牧拍胸保證道:「劉大哥請放心,這個可包在我的身上。」
劉黑闥點頭道:「此事對我們絕對有利無害,但你卻要小心點,李密智計過人,一個不好,說不定你反會落入他的陷阱去。」
沈牧胸有成竹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李密總不會一世人都那麼走運吧!」
劉黑闥欲言又止,最後大力拍拍沈牧肩頭,洒然去了。
沈牧正要進酒鋪與兩人會合,給人在後面叫喚他的名字。
他認得是宋玉致的聲音,轉過身來,宋玉致仍在十多丈外,當然是怕他溜走,故聚音成線,送進他耳內去。
她出奇地並沒有像往常般勁裝疾服,穿的是南方貴家婦女輕便的羅衣綢褲,頭髮在腦後束成一個矮髻,以一把像梳子般的發簪固定,打扮淡雅,高貴迷人。
他忽然發覺以前從未有一刻像現在般留神她的神采和裝扮。
她那種陽剛中隱透嫵媚的風姿,使她擁有出眾而與別不同的艷麗,事實上比之李秀寧亦毫不遜色。
但為何夜深難寐時,自己總是想起李秀寧而非是宋玉致?
一時間沈牧糊塗起來。
香風撲鼻下,宋玉致來到他身前,美眸射出無比複雜的神色,微帶嗔怒道:「沈牧你真糊塗,竟闖下如此彌天大禍。」
沈牧見街上行人無不朝他們望來,牽著她的衣袖走進附近一道橫巷去,笑道:「原來三小姐是這麼關心我!」
宋玉致嘆了一口氣,輕輕甩開他的手,美目深注的道:「關心你的不是我,而是二哥。」
沈牧笑嘻嘻道:「既是如此,理該是宋二公子來找我才對,為何卻要勞動宋三小姐的大駕?」
宋玉致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低聲道:「你們不知事情鬧得有多大,我爹怕二哥捲入你們這漩渦而禍及宋家,所以嚴令禁止他與你們見面。家規森嚴,二哥只好返回南方,臨行前囑我來通知你們一聲。」
沈牧面對玉人,聽著她似有情若無情的話兒,嗅吸著她發頸間透出沁人心脾的幽香,柔聲道:「玉致放心!我自有手段去應付眼前的兇險,能成大業者,總不會事事都風平浪靜的。」
宋玉致露出矛盾的神色,迎速瞥了他一眼,垂下螓首道:「我也不知該讚賞你還是狠狠痛罵你一頓,雖然沒有人說出口來,但心底里都在佩服你們竟能辦到這幾屬不可能的事。」
沈牧喜道:「玉致心中其實是喜歡我的,對嗎?」
宋玉致黛眉輕蹙,不悅道:「人家是在說正經事,關乎你們的生死,不要總岔到些無聊事上好嗎。」
沈牧舉手作投降狀,道:「玉致教訓得好,在下正洗耳恭聽。」
宋玉致白了他一眼,玉掌按在他胸膛處,雙目忽地射出銳利的神色,淡然道:「只要我掌心使勁,保證你沈牧小命不保,你害怕嗎?」
沈牧若無其事道:「死便死吧!有什麼好害怕的。」
宋玉致訝然道:「你是否認為我不會殺你呢?我們宋家一向和李密關係密切,說不定真會殺你。」
沈牧低頭細看她按在他胸口要穴的玉掌,玉指修長青蔥,心中湧起難言和像融化了的感覺,柔聲道:「因為你是我絕對信任的女子,這句話夠了吧!」
宋玉致眼神變化,旋又嘆了一口氣,貼近少許,按在他胸口的手掌變成支持她斜傾嬌軀的憑藉,湊到他耳旁道:「曲傲已和突厥來的高手結盟,誓要把你們三人置於死地。只不知他們會在子時前還是子時後下手而已。」
沈牧瞧著她從衣領內透出白晳修長的玉頸,沉聲道:「你是否指拓跋玉師兄妹?」
宋玉致道:「除他們外尚有剛抵洛陽的龍捲風突利和大批隨行高手,他們雖以跋鋒寒為首要目標,但對你們都沒有什麼好感。」
沈牧搜索枯腸,才記起跋鋒寒曾提過此人,乃突厥王族內出類拔萃的高手,又曾助李閥攻打開中,與李世民關係良好。
冷哼一聲道:「他才不會單為跋鋒寒千山萬水到洛陽來,照我看他是想在中原攪風攪雨才對。」
宋玉致道:「不管是什麼都好,最怕他是要借你們來建立威勢。現在突厥勢大,誰都不願樹立這種強敵。勿要以為王世充肯會保護你,他本身亦是突厥來的胡人,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沈牧心中一寒,說不出話來。
宋玉致柔聲道:「另一個要防的人是伏騫,此人智勇雙全,有不可一世的氣概,今次到中原來絕不會是為做好事。」
沈牧這才記起昨晚決鬥的事,奇道:「聽你的語氣,好像昨晚伏小子和曲傲老頭並沒有動過手的樣子,這是什麼一回事?」
宋玉致道:「你昨晚大顯威風時,伏騫早來了,待你們走後,便主動把戰期更改,定在明晚再在曼清院與曲傲一決雌雄。唉!此人只是幾句話,便在中原建立了身份地位,先聲奪人,手段非凡。」
沈牧苦笑道:「我的頭現在開始痛了!玉致可否贈我一吻,以鼓勵士氣。」
宋玉致駭然移開,俏臉飛紅,大嗔道:「你休要痴心妄想,我是看在二哥份上,才來提醒你這恬不如恥的傢伙。」
沈牧嘻嘻一笑道:「什麼也好,三小姐對我恩重如山,我保證娶你為妻後會哄得你終日開開心心的。」
宋玉致花容轉冷,淡淡道:「你今晚留得性命再說!唉!我真弄不清楚你,一下子開罪了這麼多強橫的敵人。罷了!玉致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沈牧目送她遠去后,一個筋斗翻上瓦面,朝酒鋪的天井掠去。
沈牧躍落天井,跋鋒寒啟門恭候。他步入鋪內,與徐子陵和跋鋒寒一起飲酒至午夜子時。
三人離開酒鋪,徐子陵此時到了沈牧另一邊,展望長街。
這條洛陽最繁榮的通衢大道靜如鬼域,不見半個行人,所有店鋪樓房均門窗緊閉,只余門檐下的風燈斜照長街。
洛水在左方千步許外流過,浩然壯觀,接通這條寬達百步,長逾八里,兩旁樹木羅列的洛陽第一大街。
沈牧倏然止步,雙目神光電射,望往洛陽橋上。
一個修長優美,作文士打扮的人,正負手立在橋頂,憑欄俯眺在橋下來了又去的洛水。
一葉輕舟,剛好駛過。徐子陵虎軀一震,低叫道:「秦川?」
事實上不用他說出對方的名字,沈牧和跋鋒寒也知道前面那人正是化名秦川的師妃暄芳駕親臨。
她是如此美貌。迎著洛水送來的夜風,一襲淡青長衫隨風拂揚,說不盡的閑適飄逸,俯眺清流,從容自若。背上掛著造型典雅的古劍,平添了她三分英凜之氣,亦似在提醒別人她具有天下無雙的劍術。
從三人的角度瞧上洛陽拱橋中心點的最高處,半闋明月剛好嵌在她臉龐所向的夜空中,把她沐浴在溫柔的月色里。份外強調了她有若鍾天地靈氣而生,如川岳般起伏分明的秀麗輪廓。
以三人的見慣美人尤物,亦不由狂湧起驚艷的感覺。
但她的「艷」卻與婠婠絕不相同,是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那麼自然的、無與倫比的真淳樸素的天生麗質。
就像長居洛水中的美麗女神,忽然興到現身水畔。
縱使在這繁華都會的核心處,她的「降臨」卻把一切轉化作空山靈雨的勝境,如真似幻,動人至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