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舒暢
徐子陵哈哈笑道:「當然可以!」
往橫一移,進入了洛陽三大市場之一的豐都市集。
在皇宮以東和洛水以南的整個城市區域,分佈著一百零三個里坊。
里坊間有街道連貫,坊內則陌巷相通,在這樣一個百姓眾居的地方捉迷藏,確是刺激有趣的一回事。
豐都市集在洛陽三大市集中居首,比其他大同、通遠兩個市集更具規模,食檔貨攤林立,人頭涌涌,喧鬧震天。
徐子陵領著二人左穿右插,看似速度一般,皆因三人上身不動,但下面卻展開腳法,從人群的間隙中如泥鰍般滑行。
徐子陵此時把感覺發揮至巔峰狀態,忽左忽右,忽緩忽速,橫移直竄,每一下移動都是針對敵人跟蹤的方式而變化,有若與人交手過招。有時更會折返原路,教人難以猜測。
轉眼間他們已從市集的北門溜出去,橫過車馬道,又不顧人家的阻攔抗議,前門入鋪,後門離開,到了一條橫巷內,越牆離去。
沈牧和跋鋒寒隨著徐子陵翻過高牆,竄房越屋,有時又落巷狂馳,到了城東南處,一條河流從東方蜿蜒而來,兩岸樹木婆娑,房舍重重。
沈牧道:「地圖上有說明的,這條就是伊水。」
又指著右方水去處道:「那就是集賢坊,伊水到了那處開叉分成兩條,從長夏門左右流往南郊,再去便是了空的老巢!」
跟著壓低聲音道:「甩掉了嗎?」
徐子陵沉吟半晌,搖頭道:「只甩掉了那些庸手,我剛才說的勁敵,仍像附骨之蛆般躡在我們身後,現在我的感覺更強烈。」
跋鋒寒負手淡然道:「若我所料無誤,這跟蹤者必是獨孤鳳,因為在市集一次掉頭竄走時,我似乎嗅到她的體香。」
徐子陵微笑道:「你看河上的舟楫來來往往多麼熱鬧,我們也來湊興如何?」
跋鋒寒哈哈笑道:「若只是到船底湊興,小弟自樂於奉陪。」
沈牧喜道:「果然是妙計!」
當先穿過岸旁的疏林,投進水裡去。
三人在城西南一座小橋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離水登岸。
同時運功催發體熱,當經過里坊的牌樓時,衣服都干透了,就像變魔法般神奇。
入坊后是一個以石板鋪成的廣場,接痕斑駁,造成豐富的肌理,令人有種心脾涼透的舒暢寫意。
場中有口水井,兩個婦人正在汲水,有若一張描寫民間生活的圖畫,動人得不似是真實的。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的不幸是從未試過平凡中見真趣的生活。像現在我的心神只能放在是否給人跟蹤上,其他的事只好拋開,你說是多麼無奈。」
跋鋒寒領先左轉入巷,又避到一旁,讓一群你追我逐、爭先恐後的小孩奔過身邊,涌往石板廣場去。
聽著孩子們遠去的歡笑聲,沈牧向徐子陵嘆道:「我們像他們那麼年紀時,除了打架和設法找生計外,似乎從未試過像他們般無憂無慮的玩個天昏地黑,那我們是否已痛失真正的童年呢?」
三人沿巷深進,跋鋒寒不斷打量兩旁的房舍。
徐子陵伸手搭著沈牧的肩頭,苦笑道:「這就是想出人頭地要付出的代價。若非你既要去偷雞摸狗,又要念書學功夫,我們寶貴的童年歲月怎會為此虛度,現在更不會像三頭過街老鼠般,給人人喊打喊殺。」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說過街老虎不是好些兒嗎?至少無人不害怕。凡事都有代價的,現在就當是還債好了!來!這邊轉。」
三人右轉至另一條巷內,踏著石板砌成的路面,說不盡的閑適寫意,仿似與世無爭。一位少女正在門前洗濯衣服,驀地見到三人,立時看呆了眼。
世間竟有如此英雄人物,且還有三個之多。
跋鋒寒顯是心情大佳,向她報以微笑,追上兩人道:「若有人發動洛陽的地痞流氓四齣查探,不到子時前便可知我們到了這裡來。因為我們實在太易辨認,見了后絕不會忘記。」
沈牧壓低聲音道:「你好像走錯方向哩!是否故布疑陣呢?」
跋鋒寒微笑道:「我這叫先測度地形,來吧!」
忽地翻上左方房舍的瓦面,領著二人飛檐走壁,好一會兒后才躍落其中一所平房的小院子里。
大門處有一方寫上「思世居」三字的橫匾,字體灑逸有力,如龍飛於天。
沈牧哈哈一笑道:「虛先生的書法確非常了得。」
在虛行之交給徐子陵的紙團上,畫的正是尋找這思世居的示意圖,也是他約沈牧見面的地點。
屋子分前後兩進,中間有個天井。
徐子陵笑道:「虛先生,我們來了!」
屋內全無反應。
跋鋒寒奇道:「難道尚未回來嗎?」
沈牧領先而行,大門應手而開。
他首先跨步入屋,立時虎軀劇震,愕然叫道:「又是你!」
跋鋒寒和徐子陵跨過門檻,來到沈牧兩旁,亦呆了起來。
廳內陳設簡單,只有必需的台椅幾架等物。而在靠南面大窗所放置的一張長椅處,虛行之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坐著。
他的頭髮長垂下來,而一身素白的婠婠正拿著梳子,一派呵護備至,神色溫柔地站在椅后,為他梳理頭髮,情景詭異至極點。
三人千方百計,才擺脫了跟蹤者,豈知來到這認為是亂世中的桃花源和避靜的聖地,歡迎他們的卻是這可怕的大敵。
婠婠的目光深注在虛行之的頭髮上,檀口輕呼道:「這麼久才來,人家等得心都煩了!」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感落在絕對的下風處。
沈牧亦想不出任何方法去應付眼前的窘局,伸了個懶腰,到另一角遙對婠婠的椅子坐下,道:「你倒有本領,究竟是怎樣找到這裡來的?」
跋鋒寒和徐子陵分別在靠近大門兩旁的椅子坐下,回復冷靜。
婠婠仍沒有抬頭,目光隨著梳子在虛行之的頭髮上移動,柔聲道:「以你們這麼聰明,仔細想想該可得到答案。閑話休提,先讓你們看點有趣的東西。」
「啊!」
虛行之不知被婠婠弄了些什麼手腳,猛地睜開眼睛,回復神智,但仍是動彈不得。
婠婠螓首低垂,瞧著虛行之的側臉輪廓,微微一笑道:「你們現在說的每一句說話,虛先生都可聽得一句不漏。現在便讓我們來玩個有趣的小玩意兒。」
虛行之似已知曉婠婠口中的玩意兒,雙目露出苦澀無奈的神倩。
跋鋒寒苦笑道:「你似乎有亂闖別人溫暖之家的不良習慣,有屁快放!」
婠婠仍沒有瞧往他們,平靜地道:「對女孩子怎能如此口出污言?快把楊公寶藏的秘密說出來。」
三人均大感頭痛。
婠婠現在的神態動作,優美高雅,動人之致。白衣黑髮配上她那對赤足和絕世容顏,更是極盡女性的嬌妍溫柔。但三人都知她隨時會下手殺人,不會有半點心軟。
而這一招最厲害處,便是讓虛行之親耳聆聽沈牧的答案,教他不能耍花樣。
沈牧嘴角漏出一絲苦澀道:「我們不知道楊公寶藏在哪裡,教我怎怎麼告訴你?」
婠婠聞言為之一愕,仰起俏臉,往三人瞧來,接著嬌軀劇震,一對有如永遠被迷霧籠罩的美眸射出不能相信的神色,梳頭的動作倏止。
虛行之眼中反透出充滿希望的神色。
「啪!」
婠婠一掌拍在虛行之背上,後者立時回復說話與動作的能力,當然仍知機地不敢輕舉妄動。
婠婠移轉嬌軀,目光投到徐子陵俊逸不凡的臉龐上,輕嘆道:「兩方雙爭,不是你殺我,便是我殺你,但因應形勢和利害關係,也可以暫時來個合作吧?」
跋鋒寒哈哈笑道:「小姐敢否和本人單打獨鬥一場。其他事則待分出勝負后再談。」
婠婠從容笑道:「若你不是生就自我毀滅的性格,便是天生的蠢材。」
跋鋒寒露出一個充滿自信的笑容,淡淡道:「你愛說什麼都悉隨尊便,跋某人只要知道你是否夠種接受挑戰。」
婠婠「噗哧」嬌笑道:「跋兄怕是誤會了。我絕無出手殺人之意,只是閑著無事,想和你們聊聊天稍解悶兒吧!」
沈牧長身而起,哈哈笑道:「這就最好。來!我們大家喝杯香茗如何!說到底你都是客人嘛!」
邊說邊往廳心的桌子走去。
虛行之趁機離開長椅,笑道:「該由在下這個作主人的斟茶奉客才對。」
跋鋒寒和徐子陵則全神監視婠婠,蓄勢以待。
婠婠飄飛而起,穿窗落到院子里,嬌笑道:「祝你們好運!」
聲落一閃不見。
虛行之舒了一口氣坐下,猶有餘悸道:「這妖女記性真好,以前在竟陵只隔遠瞧過我一眼,便知我是誰。今早我和徐爺聯絡時,她該剛好在附近,故給她看個一清二楚。」
跋鋒寒皺眉道:「那你是否今早便給她制著呢?」
虛行之點頭道:「她跟蹤我回到這裡來,然後我便昏迷過去,真奇怪,她為何不用卑劣手段迫我說話?」
跋鋒寒沉聲道:「你可能早已說了。魔教中道行高者均懂得什麼迷魂、移魂一類邪門手法,能令你在睡夢般的狀況下吐露一切秘密,而被施術者事後一點都不曉得。」
虛行之道:「難怪我的腦袋仍怪難受的。」
沈牧搭著他肩頭道:「有酒嗎?」
虛行之笑道:「家中怎可無酒,讓我到後面去拿酒。」
沈牧陪他到後進去,順便向他解釋所發生的事。
跋鋒寒和徐子陵各自靜坐了好半晌,然後不約而同地移往桌子前對坐下來,前者冷然道:「若我沒有猜錯,下趟再遇上婠婠時,必是一場惡戰。」
徐子陵點頭同意,卻皺起眉頭。
「砰!」
一掌拍在台上,叫道:「酒為何仍未來?」
沈牧捧著一壺酒奔出來道:「來了!來了!兩位大爺請原諒則個。」
虛行之為各人擺杯子,沈牧則負責斟酒。
「叮!」
四個杯子碰在一起,然後一口喝盡。
跋鋒寒看著一滴不剩的杯底,贊道:「好酒!」
徐子陵故作出不勝酒力之狀,伏倒桌上吟道:「婠婠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她可否仍算是人?有沒有人的七情六慾?為何我總覺得她不似是有血有肉的呢?」
答他的竟是虛行之,道:「魔門的人都是從小便接受訓練,絕少半途出家。所以每三年便有『選種』之舉,由長老級的高手四齣強擄未懂人事的小孩作弟子傳人。只是這殘忍的行事已不知教多少父母心碎魂斷。」
頓了頓續道:「所以陰癸派中都是天性泯滅的人,但求目的,不擇手段。」
沈牧瞧著跋鋒寒緩緩把酒注進杯內,道:「天性該是不可能被磨滅的,只能是被替代和壓抑。婠婠那對眼睛便不時透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不過手下確是絕不留情。」
跋鋒寒放下酒杯,望向虛行之訝道:「虛先生剛才說的應是陰癸派惟恐人知的秘密,不知是如何得來的呢?」
虛行之瞧了仍伏在桌上的沈牧一眼,眼中射出傷感的神色,沉聲道:「舊事不要提啦,總言之我和陰癸派有很深的仇恨。」
沈牧坐直身軀,正容道:「若是如此,我們和虛先生便是志同道合了。」
虛行之微笑道:「只憑寇爺肯向虛某人推心置腹,連和氏璧之事亦不作絲毫隱瞞,我虛行之豈能辜負寇爺的厚愛。」
接著露出慷慨激昂的神情,笑道:「我虛行之多年來遍游天下,卻從未見過如三位般的英雄人物,縱是陪三位一起命送洛陽,亦覺無憾。」
跋鋒寒舉杯道:「虛先生不也是英雄了得嗎?否則何來這般豪情,我們敬你一杯。」
「篤!篤!篤!」
似是木杖觸地的聲音。
第一下來自遙不可及的遠處,第二下似乎在後院牆外的某處,到第三下時,清晰無誤地在正門外響起。
四人色變時,「砰」的一聲,院門碎裂的聲音直刺到四人耳內去。
只是其聲勢,便足可奪人心魄。
「啪!」門閂折斷。
四人身處廳堂那扇門無風自動地往外張開。
四道目光,毫無阻隔地透過敞開的門,投往變成一地碎屑的院門處。
紅顏白髮,入目的情景對比強烈,令他們生出一見難忘的印象。
玲瓏嬌美的獨孤鳳,正摻扶著一位白髮斑斑,一對眼睛被眼皮半掩著,像是已經失明,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但卻貴族派頭十足的佝僂老婦人,步進院子里。
這老婦身穿黑袍,外被白綢罩衫,前額聳突,兩頰深陷,而奇怪的是膚色卻在蒼白中透出一種不屬於她那年紀的粉紅色。
這怕足有一百歲的老婦人身量極高,即使佝僂起來亦比嬌俏的獨孤鳳高上半個頭,如若腰背挺直的話,高度會與沈牧等相差無幾。
眼帘內兩顆眸珠像只朝地上看,但四人卻感到她冷酷的目光正默默地審視著他們。
那種感覺教人心生寒意。
在老婦身邊的獨孤鳳那張生機勃勃的臉龐仍是那麼迷人,卻賭氣似地撇著小嘴,一臉不屑的神氣,首先傲然道:「以為這樣就可以撇下人家嗎?你們的道行差遠了。」
沈牧低呼道:「是尤楚紅!」
他已盡量壓低聲音,但並瞞不過這外表老態龍鐘的婆婆,她兩道眼神箭矢似的投到沈牧處,以尖細陰柔的聲音喝罵道:「竟敢直呼老身之名,討打!」
四人目光自然落到她右手一下一下撐在地面、渾體通瑩、以碧玉製成、長約五尺、仿竹枝形狀的拐杖去。
這一刻尤楚紅已甩開獨孤鳳,跨入屋內,身法之快,可令任何年輕力壯、身手敏捷的小子瞠乎其後。
「鏘!鏘!」
沈牧和拓跋寒,同時拔劍出鞘。
來人乃獨孤閥宗師級的第一高手,若給她那根看來只可供賞玩的碧玉杖敲上一記,保證沈牧他們哪裡也不用去。
尤楚紅佝僂的身體近乎奇迹地倏的挺直,滿頭濃密的白髮無風拂揚,臉上每道皺紋都似會放射粉紅的異芒,眼帘半蓋下的眸珠射出箭狀的銳芒,形態詭異至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