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沉默
我蹲在拐角一直哭到手機徹底沒電,無力地震動了兩聲,自動關機了。
大腦迷迷蒙蒙,我還在抽泣,獨自行走在歸家的路上,感到自己變成了迷路的小孩,隻能在心底無力地訴說。摸著黑回到了家。模模糊糊中仿佛浮現出媽媽的影子,仔細看去,真的是她坐在客廳的沙發裏,呆怔著,雙眼毫無神彩地看著我。我也這樣看著她。
“坐會兒。”她虛撫過旁邊的位置,動作如同遊魂。
我依言坐過去,眼睛還是酸脹的。聽到她在我耳邊輕飄飄地問:“什麽時候回迪拜?”
我恍然才意識到時間的流逝,拿出手機看了看,支支吾吾地答:“……明天,明天下午,我隻給公司請了十天的假,機票是之前就買好的。”
“哦……”她輕歎一聲,沒再說話。光線從窗外隱隱約約地滲透進來,打在媽媽的側臉上,看上去甚是孤寂。
我不忍見她如此,禁不住輕聲喚她,一個字還沒說完,便被她迅速製止。
“什麽都別說。”她近乎哀求地打斷我,“什麽都別說,汐汐,我就想讓你陪我一會兒,就這樣坐著陪我一會兒……明天你走了以後,家裏,就真的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不想你走,我真的不想你走遠…”
我噤了聲,鼻尖卻更是酸澀。任何的安慰都變成多餘,將身體挪得離她更近,牽過她的手,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好半天,終於屏著息說出一句話。
“不,媽媽,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我陪著你,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你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的,真的很快。”
這是我做出的選擇,我必須陪在她身邊。
人的一生,要哭著跨過多少道坎兒,才換得驀然回首那一刻的領悟?我明白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對爸爸的愧疚和自責,讓我無法安然遠去。我害怕媽媽永遠報喜不報憂,等我某一次回來,她已猝然長逝…
父母愛了我一輩子,往後踽踽獨行的生活,我怎能忍見。
媽媽輕飄飄地看了我一眼,蒼茫無力的眼神,沒有說相信,也沒有說不相信,隻是萬分疲憊地靠在我的肩膀,眼角劃過了一滴淚。
我們就這樣握著手依偎著坐了一夜,直到晨光熹微,才各自睡去。
次日,我還是回到了迪拜。
往返的機票是之前穆薩一起訂好的,他知道航班號,很早等在了那裏。我出了機場,看見他在不遠處同我招手,心頭一跳,垂著頭走了過去。
“你電話打不通,我本想著如果你今天不回來,我就去重慶找你的。”他替我拉開車門,我卻站著沒動,看著他的腿,下意識地問,“傷養好了?”
“好了,都養了半個月了。”
我悵悵地點點頭,坐上車,呼出一口氣來。沒想到一轉眼,便是半個月了。層層疊疊的事件令人應接不暇,這半個月以來我麵臨的和即將麵臨的,像是消耗掉了半生的氣力。
“我都沒有聯係你,謝謝你還記得來接我。”我低聲說。
聞言,他停住即將開啟發動機的手,轉過來抬起我的臉,眼神裏有心疼和擔憂,說不出來,要把我淹沒。
“別這麽說,Cece,我明白你的難過,我陪著你呢。”他望著我,目光晶亮,“我說過,我會在迪拜等著你回來的,沒有了爸爸,還有我呢,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那一瞬間,我心上本已破了一道小口的地方又裂開了更大一道縫。強烈的心跳聲刺激著我的胸口,滿世界隻餘下他澄澈的眼睛。淚水不爭氣地蒙上雙眼,鼻間酸楚難耐。可是當感動的潮流退去,回歸理智的我凝視他深深的眼,瞬間又墜入絕望的穀底。
我沒有再說話,隨穆薩回了棕櫚島。重慶已經是蕭索的深秋,迪拜卻依然陽光燦爛。這裏是永恒的夏季,從不衰竭的陽光、沙灘和海水,過往和穆薩在這裏生活的一幕幕都浮現在了眼前,像是一場美好的夢。
是夢,便終究會有醒來的一天。
我走到陽台,感覺到光芒穿過我的身體,虛浮無度。穆薩從身後把我擁在懷裏,靜靜地給我陪伴的力量。我沒有順從,也沒有抗拒,隻是靜靜地望著窗外波光粼粼的海,目光裏滿是迷茫,不知道應該怎樣麵對他的柔情。
過了很久很久,我終於開口,直奔主題。
“穆薩,其實,我這次回來,有事要同你說…”
他的身體一顫,懷抱鬆了鬆,拗過我的肩,蹙著眉頭看我,詢問的眼神。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不敢看他的眼睛,輕聲說,“關於我們的以後,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現在隻知道,我得陪在媽媽身邊,才放心……”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望著我。
我的眼神看著前方,良久,喃喃開口:“穆薩,你知道我爸爸臨終前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嗎?”指甲鉗進皮肉裏,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再開口,“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汐汐,你媽媽她很想你。”
他的身體微微震動,眼神中有些奇異的東西,已經覺出了某種不祥的後果,瞳孔放大,抓緊了我的手,像是安慰,像是害怕。
我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艱難地繼續說:“爸爸走了,他把媽媽交給了我。我現在每次想到這句話,都覺得是爸爸給我的臨終囑托,這是他去世前給我留下的唯一一句遺言,我不能不做到。我太後悔太自責在他最後的時刻沒能陪伴在身邊,如果不是因為缺錢,恐怕我連他之前生著病都不知道,而我即便知道了,還被反複告知這不過是一個沒危險的手術而已……”
他擁住我顫動的身體,安慰我:“Cece,這不能怪你。生老病死,都由真主安排。我們能做的,唯有吊唁,還有珍惜現在的生活。”
我嗚咽著點頭:“是……我必須珍惜現在,我不能再重蹈覆轍……”
心疼得像是撕裂,我捂住胸口,想到爸爸去世前的最後一夜,我還和穆薩在帆船酒店的床榻纏綿,那種膨脹的愧疚感幾乎要把我摧毀。我不能原諒自己,一點也不能。未來,就算是錮上情感的枷鎖,我也不會再離媽媽遠去。
抬起頭,透過模模糊糊淚光,我看向沉吟的穆薩,輕聲卻堅定地說:“穆薩,現在媽媽隻有我了,我得陪著她、照顧她,這是我爸爸給我的臨終囑托,我得生活在重慶。”
穆薩一怔,過了幾秒才意識到我在說什麽,趕忙抓過我的手,急急說:“你可以把她接到迪拜來,我們一起照顧。”
“我以前也這麽想過,早在他們剛剛允許我們在一起時,我就問過他們了。”我虛弱地搖了搖頭,“偶爾來看看還行,但是,他們不會願意長住的。”
他繼續試圖出謀劃策:“可那時候你父母都在,現在你媽媽隻有你一個人,她或許改主意了,願意隨你走了。”
“就是因為那時候他們都在,我才想把他們一起接過來,起碼有個伴。但現在,就算我媽媽願意,我也不忍心讓她去。”記憶的碎片綴在腦中,我流著淚,喃喃說道,“我媽媽退休前是做推銷的,最愛同人說話了。她連普通話都不太能講,隻會方言,電腦也不太會用,平日裏最大的樂趣就是和鄰裏街坊磨磨嘴皮散散步。可去了國外,除了我以外,她和誰都說不上話。上次她和爸爸來迪拜找我,隻呆了一天喉嚨便幹啞得發疼,很快便病了。我怎麽能忍心,怎麽能忍心讓她為了我承受陌生國度的孤獨和痛苦?”
穆薩已是慌亂,言語脫口而出,卻是越來越力不從心:“那……那我們給她找幾個保姆,找最好的保姆陪著她,有事情不會瞞著我們的,你也可以時不時回來。”
我歎息一聲,再次無力地搖搖頭:“穆薩,你生在迪拜,你有那麽多兄弟姐妹,你父母有那麽多孩子,很難理解中國父母對獨生子女的依賴,那不是保姆替代得了的……”我抽噎一聲,咬著牙,竭力保持情緒的鎮靜,“穆薩,我得陪在她身邊……我害怕她以後生病,卻什麽都不告訴我,我害怕有一天她離開了,我還一無所知……”
穆薩的眸中是深深的哀慟,他垂下眼瞼,慢慢地,慢慢地,將握住我的手鬆開了。他顫抖的身體讓我不忍,可我沒有辦法安慰他,對爸爸的自責與愧疚要求我必須以另一種形式彌補。
一片沉默。
穆薩不語,可我知道,他會理解我的,他向來都是注重孝道的人,孤女寡母,贍養是應當的事。但理解不代表接受,他不願同我分開,就像我不願意同他分開一樣,是竭力掙紮又無可奈何的事。
時間停滯良久,我喑啞著,小心翼翼地再次開口:“穆薩,我不是不愛你了,隻是,我媽媽隻有我一個人了。我依然想要和你在一起的,如果,如果……”我斟酌著,想到他有那麽多兄弟姐妹,公司還在中國有發展的業務,提起勇氣開口,“如果,你可以考慮來中國……”
我留長了尾音,觀察著他的表情。這是我第二次問他這個問題,兩年前我腦中倏然冒出私奔念頭的時候,也曾經問過他。他那時便拒絕,而如今,他的肩膀塌了下去,喉結微微蠕動。轉瞬,依然是死寂的沉默。
我看著他的反應,知曉這個念頭的不可實現。別過頭,沒再繼續問下去,起身走到了客房的內室,門在身後嘭地一聲關上,我心中的某樣東西也隨之坍塌,靠在堅硬的牆壁上,縮緊身體,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