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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 依賴

  飛行的過程漫長而忐忑,我從迪拜到廣州,在等待轉機的途中,心情複雜地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


  她接起來,那頭一片空寂的靜,茫茫中透著恍然。


  「媽媽?」我在電話這頭輕輕地叫她。


  沒有回應。


  我加強了語氣:「媽媽?」


  那頭氣息凝滯,良久,一陣難以抑制的低咽聲傳來,再也沒了之前強裝的從容鎮定。


  「汐汐,」她噎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爸爸……他剛才進手術室了。」


  「別哭別哭。」我輕聲安撫著她,「沒事的,你不是都知道手術危險性小嗎?別東想西想,再等三個小時我就回來了,我和你一起等爸爸出來。」


  她依然抽噎不止:「汐汐,其實,其實……」


  我的呼吸一窒,攥緊電話,連忙問:「其實什麼?」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化為小聲小聲的嚅囁:「汐汐,其實……你爸爸的手術很危險,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從手術室里出來……」說著說著,聲音又染上哭腔,抽噎著,顫抖著。


  我只覺得整個胸腔都在翻騰攪動,頭腦嗡聲一片,先前的緊張不安竟是一念成讖,演化為猙獰可怖的現實。


  「之前你爸爸怕你擔心,我也怕你情緒一激動影響他的手術狀態……可剛才看著他進了手術室,我真的是……」她吸了吸鼻子,剋制著自己沒再繼續說下去。 我的頭腦放空,心裡像是突然多出了一些東西,一些強硬又脆弱的東西,橫亘在我心臟跳動的地方,很久很久才合上眼睛。


  航班登機的通知聲響起,我顫抖著握緊了手機,慢慢地、強硬地、佯作篤定地對媽媽說:「等我回來,你和爸爸一定等我回來。」


  說完流著淚掛斷了電話,奔向登機口。


  之後的每分每秒,都像是一場鬥爭,靈魂與靈魂在撕裂,張牙舞爪,掠奪著我的每一寸神經。我強迫自己不去猜忌任何不好的後果,可還是忍不住自責與哀戚。時間被拉伸得無限漫長,彷彿要在思索間耗盡我所有的氣力。我下了飛機,攔了的士,奔向醫院。路上又給媽媽撥了一通電話,她沒接;撥第二次的時候,電話通了,是三姨的聲音。那頭空空蕩蕩,像是有蕭索的風聲,隔著空間吹得我心寒無比。然後,我聽見她長嘆一聲,對我輕輕說:「汐汐,節哀。」


  全世界的聲響都停了下來。


  節哀是什麼意思?我在國外呆久了,中文生疏了,一定是我理解錯了。對,一定是理解錯了。我擦了擦模糊的眼,跌跌撞撞地跑進醫院,一步比一步滯重無望,隔著渺茫的空間,我彷彿感覺到爸爸的生命在一點一滴地流逝,滿胸滿腔全是懊悔。


  如果我可以早回來一天,如果我在銀行沒有欠款,如果我一直都陪在他的身邊……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卻有許多「但是」。


  我站在醫院的太平間外,睜大著空洞的眼睛,直直地佇在原地,沒有眼淚,沒有嚎啕。我根本不相信他已經走了。我坐上飛機之前,他還在電話里說等我回家做中東菜給他吃,說重慶菜比中東菜好吃多了,還說手術出來以後可以看到我真高興……現在他結束手術了,還沒看到我呢,怎麼就這樣走了呢?騙人,一定是騙人,說不定下一刻,他就從哪個角落躥了出來,像以前一樣把我放倒,哈哈叫一句「小崽兒」,然後生龍活虎地回家給我擺一頓色香味俱全的飯菜。


  爸爸沒有走,他只是躲起來了而已。我茫然地在周邊找尋著他留下的氣息,我忘了電話中爸爸表現出來的異常,我口無遮攔地問媽媽:「我爸爸呢?我要跟他說話。」……可回應我的,只有媽媽嚶嚶的哭泣聲。


  一旁的親戚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帶我去看爸爸的遺體。他的雙眼緊閉著,身體還有稀薄的溫度,就像還活著一般。可他安靜著,無比安靜。那定格的面容,虛弱的手勢,無力的身軀,統統化為一根尖銳的刺,扎進我的靈魂深處。我顫抖地捧起爸爸的臉,盼望著他能睜開眼看一看我,哪怕只是睫毛輕輕的顫動,也能讓我欣喜若狂,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整個世界都跌進了深淵,只剩黑暗模糊的一片。


  爸爸走了,真的走了。我本以為他能等到我回來的。


  我甚至沒來得及和他面對面說上最後一句話,一切便悄無聲息地畫上了句點。我不敢閉上眼,也不敢睜開眼,不知道應該怎樣放置自己,腦海中儘是爸爸的身影與笑意。空氣中黏有濃釅的水汽,緩緩急急地在鼻息處迫近,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真懦弱,我什麼也不能做,唯一能做的就是守著爸爸的遺體,分分秒秒地守著,可這有什麼用呢?子欲養而親不待,他在的時候沒能盡孝,再多的陪伴已不能感受。我想要咆哮,想要質問他們為什麼遲遲不肯告訴我真相,但話到嘴邊卻又無能為力。我能怪誰呢?怪來怪去,都只能怪我自己走得太遠了啊。


  我跪在地上,握住爸爸的手,想要告訴他我的懊悔和自責,告訴他我的想念和愛意,告訴他我將來會好好聽他的話……


  那只是一種根本做不到,卻又想用盡生命中所有力量去實現的承諾。


  如今,我還能為他做些什麼呢?


  我想起了爸爸生命中同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汐汐,你媽媽她很想你。」


  錯過了一次,不能再錯過第二次了,我承受不起那樣的失去。


  回過頭,我看見角落裡哭得像個孩子一般的媽媽。鬢角花白,皺紋凸顯。女兒即將遠嫁,唯一能陪在她身邊的只有丈夫。可如今連這唯一的陪伴也失卻了,我又怎麼能忍心讓她一個人獨自挨過垂垂暮年?


  我流著淚,一步一步朝媽媽走過去,腳步愈發沉重。我抱住她,互相把頭埋在彼此的肩膀,一邊哭一邊對她說:「媽媽,你還有我。你還有我。」


  她的身體劇烈一顫,伸出雙手,將我摟得更緊,壓抑的哭泣終於釋放開來。動慟之中,悲傷決堤而下,而我們,必須相依為命。


  爸爸走後的日子,我和媽媽一度陷入了恍惚。我的確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但當媽媽潰不成軍,我便絕不能倒下。她沉浸在悲傷之中,人變得嗜睡,似乎在夢裡可以見到爸爸,每天早早地便躺下。我則整天整夜地睡不著,一個人睜著眼坐在黑漆漆的客廳,家裡到處都是爸爸留下的痕迹,常常坐著坐著就流淚了。每件東西都有回憶,時時敲擊著我脆弱的思緒。後來便在小區里溜達,又想起小時候他督促我每天跑步鍛煉身體,圍著兩棟樓跑幾圈,他站在路口的拐角處等我,給我計時,見我流著汗哼哧哼哧地跑過來,拍拍我的肩,他就說:小崽兒,我們回家去咯。


  這樣回憶著,我就又沿著那兩棟樓哼哧哼哧地跑起來,跑了一圈又一圈,汗水濕透衣裳,雙腿麻木不停,每次跑到路口的拐角處,我就會停一下,等著他來拍拍我的肩,叫我回家,說一句:小崽兒,我們回家去咯。就像他還沒有離開那樣。可是今夜,我站在他等我的地方,等了很久很久,最後,只能對著空曠曠的拐角輕輕說了聲:爸爸,我們回家去咯。


  話音未落,我已淚流滿面。


  漆黑的夜色,空無一人的路口,我孑然一身,在深秋的寒意中瑟瑟發抖。忽然想起了什麼,茫然地拿出幾日忘記開啟的手機,意識空空地按下開機鍵。幽涼的光芒發出,將我的臉色照得愈發慘白。強撐起神經,想著遠方那個還在等著我的人,想要依賴卻無法依賴,手便再次垂了下來,背靠著牆壁,緩緩蹲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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