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再遇白寂雲
喬昱非走後,我搬離桃花湖別墅,獨自住在市中心附近的小公寓裏。
……獨自一個人生活,我才發覺,有他陪伴在我身邊的日子真是一種恩賜。
人終究是群居動物。年輕的時候都很自我,以為獨自走到天涯海角也能生存,可是隨著年齡增長,對其他人的心理依賴性會越來越強。婚姻可能就是這樣產生的吧。
喬昱非不在我身邊的日子……真的覺得有些孤獨。
為了排解這種孤獨感,我決定每天上班,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籌建美術館的事情上,白萬騏漁人得利,所以他經常過來請我吃飯。
為了避免跟白寂雲碰麵,我沒有再去過白氏大廈,白萬騏在藝術區租了一個地方給我,既是工作室,又是辦公室,我手裏已經簽了幾位畫家,會所的裝修設計也都敲定了細節。
這天白萬騏中午又跑到我這裏來,我忙前忙後沒有時間招呼他,他見我勤快工作,臉上彎出一抹笑容,斜靠在寫字台上,懶懶地說,“一個人當兩個人用,我中午該請你吃雙份的午餐。”
我斜他一眼,瞬間有些恍惚。
他們白家的人,怎麽每一個都生得如此身長玉立。
“你是不是失戀了?否則怎麽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工作上?”
“我都什麽年紀了。”我輕哼了一聲,“隻有二十五歲以下的女孩子才有資格失戀。”
白萬騏頓了頓,歪頭望著我,忽然眨了眨眼睛,“白寂雲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的側臉很像一個人。”
驀然聽到他的名字,我不由一怔。
白萬騏又說,“沈細眉曾經跟我提起過你。”
我握著一份文件,背對著他,聲音微變,“哦,是麽。”
“你跟她有點像,可是落到五官上,又說不出是哪裏像。”白萬騏聲音戲謔。
沈細眉生我的時候年紀很小,再加上她保養得好,又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看起來跟我像姐妹一樣。
我背對著白萬騏,沒有接話,他忽然晃到寫字台對麵,看著我的眼睛,話鋒一轉,“那墨,白寂雲那樣傷你,難道你就不想報仇?他找了你妹妹那靈來傷害你……你找我,不是正好?”
我一愣,手上文件掉到桌上,嘩啦一聲,碰翻了摞得老高的畫冊投稿。
“老爺子前幾天又住院了,心髒搭橋。”白萬騏跟喬昱非有一點像,都不直接稱呼自己的父親,“你說,如果一個人的心上有那麽多窟窿,他一定不會再對什麽事執著了吧。……心裏麵的回憶,風一吹就散了。”
他頓了頓,又笑了,“他心髒透風啊!不像我們,密密實實,什麽事都堵在裏頭。”
很多時候,白萬騏是個看起來什麽都不在乎的人。同時他也很難被歸納類型。在他身上,星座血型,衣著打扮,言談舉止,興趣愛好……這些元素隨機混搭,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這樣的人,讓我覺得想敬而遠之。
這時,我手機忽然響了,竟是瘦猴打來的。
“那墨,你能到我家來一趟嗎?……帶上現金或者現金支票,你想要的畫,我便宜賣給你。”
瘦猴的聲音異常平靜。
我怔了怔,說,“好。”
放下電話,正好以此拒絕白萬騏,“有工作要忙,你的午飯可以省了。”
白萬騏聳了聳肩膀,“那我約別人咯。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想跟我吃飯的女人站成排能繞明珠城兩圈,給你插隊的機會你卻不珍惜。”
瘦猴的家很不好找。明珠城有很多這樣的老巷子,蜿蜒曲折,每一根晾衣杆上都晾著花色不同的衣物,陽光下迎風招展,比萬家燈火更能概括人間。
瘦猴給我開門,一身縞素,我在他身後看到靈堂,房間裏煙霧繚繞。他側過身,把我讓進屋裏,說,“你嫂子走了。你別害怕。”
我重重一愣。
……上一次來瘦猴家的時候,他妻子還給我做了頓飯,笑眯眯的樣子,沒想到現在竟成了靈堂上的一張黑白照片。
“她……”我想問她是怎麽走的,可是怕會傷害到瘦猴,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她帶孩子們去遊樂園玩……在公交車站等車的時候,一輛大貨車為了躲一個衝出馬路的行人,把公交車站撞塌了。”瘦猴低下頭,目光幹涸,“她是為了救孩子。”
欲哭無淚,有時候是比哭泣更悲傷的表情。
“我本來答應跟他們一起去的……可是後來又懶了,嫌麻煩。我媳婦向來為我著想……她說她自己帶孩子們去就行,讓我在家好好休息。”瘦猴家不大,他後退一步靠牆站著,伸手去掐自己大腿,“你說我怎麽能那樣呢?……像我這樣的男人,真是不死也沒用。我竟然就真留在家裏躺著,讓她一個人帶孩子出去……”
瘦猴表情僵硬,看起來沒有太大的波動,可是手上卻暗自使勁,大腿上布滿了紫青色的掐痕。
“那是意外,不怪你……”
我的聲音很輕,聽起來脆弱無力,可是此時此刻,我也隻能這樣安慰他了。
瘦猴朝我擺擺手,說,“別這些說了,沒有用。談正經事吧,你過來看看這些畫。”
他家是老式結構的套間,從客廳進去就是臥室了,裏麵很亂,橫七豎八地堆了很多畫,“明珠城有很多畫家都是靠白氏集團養著的,可是那靈掌管畫廊之後,削減了大部分經費……我以前拒絕過你,不知道你還願不願買我的畫?”
我大致翻看了幾幅畫,瘦猴的風格和實力我心裏有數,當然也有想幫助他的成分,我從包裏掏出一張現金支票,說,“明天我找人把這些畫拉回我工作室,結合其他人的意見給你做個詳細估價,這個是訂金。”
瘦猴接過來,看了看數目,說,“早知道你這麽大方,當初我就不應該拒絕你。……那靈上位之後,很多畫家入不敷出,私下裏想讓我做代表去找白寂雲談一談,可是我拒絕了。……我是畫家,我羞於談錢,我想賣畫而不是賣臉麵……其實是我太自私了。”
……藝術家是沒有辦法按勞分配的行業,不同的際遇和渠道,可能讓同一個人的畫,價格相差百倍。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瘦猴又說,“我妻子一直想帶孩子們去參加英國遊學夏令營,可是她又嫌貴,一直沒去成……現在我有錢了,我明天就去報名。”
這時門外傳來幾下有節奏的敲門聲。
我離門近,便走過去開門。
……像是被靜電刺了一下的感覺。
白寂雲站在門外,看見我,俊美的臉上也浮現怔忡的神色……仿佛碧藍如洗的天空,風吹雲散。
“你們都吃過她做的飯,一起過來給她鞠個躬吧。”
瘦猴把白寂雲讓進來,然後了關上了房門。
狹小空間中,三個人站在客廳裏,顯得有些擁擠。我跟白寂雲一起給猴嫂鞠躬,煙霧繚繞中,耳邊響起瘦猴的聲音,“人是什麽?血肉之軀,難逃生老病死,到頭來不過是一抔黃土。爭爭搶搶一輩子,亦或忍讓克製一輩子……終究什麽也帶不走。愛過也好,恨過也好……每個人都是過客而已。”
這些話,我聽得很難受。
此刻麵對白寂雲,更是心口發痛。
於是我草草跟瘦猴告辭,“節哀順變,再聯絡。”
白寂雲把一張支票留在桌上,也朝門口走來。
我心裏很亂,走出房門一路向前,不敢回頭。小巷子裏的石路凸凹不平,我深一腳淺一腳地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後好像悄無聲息。
也許是我自作多情了吧,白寂雲早就跟我劃清界限,哪輪得到我躲著他呢?念及於此,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卻看見他正站在我身後不遠處,雙手插在口袋裏,沉默地凝望著我。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麵對麵站著。
小巷上空漂浮著炒菜的煙火味,混合著洗衣粉的清香,形成一種難以描摹的氣息。白寂雲忽然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像是被喚起了某種默契,他加快了腳步,我則轉過身去……當他路過到我身邊的時候,我也邁開步子,兩個人一起並肩往巷子外麵走去。
一路沉默。
……我腦子裏忽然湧出很多很多畫麵。小時候,明珠城裏有很多這樣的巷子,白寂雲喜歡捉弄我,經常並肩走著走著他就不見了蹤影……巷子口千頭萬緒,我就會有些慌張,“快出來,白寂雲,再鬧我就生氣了!”
我的聲音空曠地回響在石壁之間。
夕陽西下,古道寂靜,白寂雲不知道從哪裏繞到我身後,猛地把我抱進懷中。
……想起那些舊夢般的往事,我不由有些失神,白寂雲忽然扯住我的手臂,用力把我拉到一旁。
這裏是下坡,一輛自行車飛快地從我身邊掠了過去。
白寂雲鬆開了我,沉沉開口,“你跟從前一樣,走路還是這麽不小心。”
我沒有回話。……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可是在內心深處,我希望這條路長一點,再長一點……
一直走到人生盡頭,他和我都化作一抔黃土,散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