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六扇門
仙人園中,灰袍男子手撫石柱,長身而立,丰姿不俗,但周身氣機波動不斷,流轉紊亂,似有鬱結在心。
「這人怎會在此?」任蘇隔空觀望山海院,不期見到男子身影,腳步不由一滯,又見男子身形一晃,若有所覺般轉過臉來。這是張平平無奇的面容,可任蘇不敢怠慢,趨步上前,畢恭畢敬行了一禮:「見過三叔。」
「是你啊。」男子淡聲道,眉頭不經意皺了皺,旋即隱去,看似毫無表情,那無形氣機動蕩得越發明顯。
任蘇細細感受著這股波動,隱隱有股莫名情緒也隨之滲入心間,煩躁、憤慨、決然,甚至夾著絲頹喪……
他心念微一動,面色平常如故,又聽得男子說道:「想必你是剛回來,我也不打擾你,你先去休息吧。」
這話一出,任蘇疑慮更深,這位三叔江仲舒乃是江湖上響噹噹的大俠,武藝精湛,遠在護院隊長之上,吳晟小時很是崇拜此人,可自這江仲舒為吳晟摸骨,斷言他難成大器,吳父由此嚴禁吳晟習武,兩人關係也日益疏遠,甚至冷淡。而吳晟不改舊夢,痴纏江湖事,也令此人頗為厭惡,每每遇上,總少不了要說教呵斥一番。
因此,像這樣輕易放過,著實讓任蘇心生異樣,不過,他也不是吳晟,胸有城府,當下只不動聲色應是。
又恭謹一禮后,任蘇領著四個小廝離去,行了數十步,穿過門洞,一腳踏進山海院,他忽的開口:「三叔是何時到府上的?」這話問得較為突然,身旁小廝稍一愣,便有熟知少爺與三老爺關係的機靈小廝張嘴搶答。
「三老爺是在三天前的下午來到府里,當時樣子據說還有些狼狽,如今也是住在以往的春風閣。」
任蘇深深看了這小廝一眼,輕輕點點頭后,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放在山海院上,這院子共有三部分組成,卧室、書房乃至偏房組成的起居之所,賞景、會客種種雜用一體的三層樓閣,以及作景觀之用的一池荷塘。
池中有觀荷亭,任蘇掃了眼院子,見小書童等尚未到來,一邊抬腳往亭子走去,一邊不經意般再次發問。
「我進城時,見到搜查甚嚴,是最近城中又發生了什麼嗎?」話音落下,四個小廝對視了一眼,接著他身旁那位小心翼翼靠近了半步,壓低著聲音,道:「少爺,你在外頭可不能談論,這事在豐州已被禁止提及。」
「哦?」
任蘇應了聲,心裡已有猜測,果然,那小廝又道:「說是沅州那邊獻給太后的貢品被劫,那群大人……」
這消息是早六七天前的,
小廝猶自說著聽聞,任蘇動念間,卻是更加疑惑,雖說從這江仲舒的神態情緒能看出些許端倪,可也不至於與此事牽扯,且不論此人性子方正,單是他本人的身世:翩翩少年郎,十八為家仇,孤身上天山,苦學藝十載,負靈碑、揮刀走杏林;遍山漂櫓不足餐,三日逐千里,踏寇頭、斬城前,揚嘯驚帝座,晉山道北江仲舒。
此等深仇大恨,又怎麼會與匪徒同流合污,只是如此一來,又是何事令這人顯出這般不寧?
任蘇坐在觀荷亭中,百思不得其解,心底隱約覺得只能是與貢品被劫一案有關,但始終參不透其中關鍵。
「少爺!」這時,有兩名綠衣丫鬟嬌聲喚著,裊裊而來,他定定心思,溫和笑道:「翠兒,碧兒。」
隨著吳晟的兩位貼身婢女聞訊趕來,沒多久,小書童也抱著斬鯊,帶著兩名護院,提著大小包袱進了山海院,還沒說上兩句話,又有兩名婦人,一面色慈祥、一嬌小可人,領著一垂髫小兒到來,真是眨眼濟濟一堂。
「嬸子,你怎麼自己過來了?我還想著稍微整理下院子,便帶人送去陳叔的衣物,看望看望你老人家。」
任蘇揮手讓小書童帶人去打理院子,自己則和後來的三人重新入座觀荷亭,先向那有些拘謹的嬌小婦人微頷首,便與那面色慈祥的四旬婦人交談起來,話語間不乏親昵,引得婦人眉眼彎起,向著嬌小婦人咯咯直笑。
「到底是看著長大的,沒白庝,老陳那傢伙信里總說晟兒變了許多,雲樺,瞧瞧,這不還是一個樣嘛。」
這婦人自是護院隊長的髮妻,嬌小婦人云樺聽了,也似放鬆了些許,笑道:「倒不是沒變,晟少爺這次回來,長得是越發俊朗了,看去不僅精神許多,威勢也和老爺有些像了。」話里話外,仍有著無法撇去的拘束。
吳晟醉心江湖風雲,少理俗事,待人頗為寬厚,府中還是很得人心,說來,以往這位妾室也是直喚晟兒。
任蘇笑了笑,知是時間帶來的疏離,沒有多說,只看向雲樺懷中抱著的清秀兒童,伸手摸頭,親切異常。
「一年不見,昆弟倒是長了不少,眼下也有七歲了吧,不知有沒有就學?」這話聽得雲樺臉色一變,可接著又一喜,卻是任蘇又說道:「若是沒有,我會同娘親說的,家中這麼大產業,以後總少不了昆弟的幫忙。」
吳母不能說河東獅,可跟著吳父打拚大半輩,中途夭折兩兒,老來生子,免不了對這妾室嚴苛乃至堤防。
「多謝晟少爺。」
雲樺眸泛淚光,有些喜極而泣,陳氏婦人滿意地看著任蘇,拉過任蘇的手,憐愛地說道:「你在外……」
這一談便直到院子打掃乾淨,任蘇簡單地說了些自己在外的事情,又打聽了些許府內變化,待眾人散去,他在院中房屋、閣樓四處走動,雖說吳晟記憶對這院子十分清晰,天性使然,他還是想靠自己熟悉一番。
時至正午,閣樓二層上,任蘇把玩著吳晟收藏的一張三石勁弓,驀地,樓下傳來輕喚,當即放好下樓。
這是有人來喚用餐,任蘇拿著扶風,後面跟著小書童,三人行出山海院,一路行到府前正廳,他將劍器留給小書童保管,邁步進了正廳,抬眼一看,見吳父、吳母、江仲舒、護院隊長俱在,先各喚了一聲,方落座。
五人到齊,不需吩咐,有丫鬟上前,揭開桌上菜肴蓋子,卻是山珍海味、煎炒烹煮樣樣皆有,豐盛至極。
這一餐顯是為迎接任蘇回府而精心準備的,可飯桌上,輕細的咀嚼聲響起,只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凝重,任蘇既隨著性子,也如吳晟般快速用完,說了句后,起身欲走,吳父輕咳一聲,帶著一絲威嚴的淡淡聲音響起。
「既然回來了,就把以往不該做的夢給收拾了,過上些日子,你便跟著佟老去好好學習打理店鋪。」
任蘇頓步,眉頭微皺,在沅州那會,偶爾的一兩封信件無法說明他如今的狀況,現在回來了一上午,難道護院隊長還沒有把事情說給吳父吳母,或者說,另有要事耽擱了?任蘇心思起伏,也不頂撞,含糊應了出門。
夢耶?幻耶?日後自見分曉,不急於一時口舌!
下午,任蘇讓翠兒那兩丫鬟帶著四處遊逛,繼續熟悉吳府,吳府廣闊,悠然談笑間,又到了晚飯之時。
這晚飯除了缺了護院隊長,氛圍比正午更顯莊嚴,燭火通明,輝映廳堂,四人圍坐一塊,細嚼慢咽,不語不動,任蘇夾菜扒飯,不失禮儀之餘,只想儘早結束這沉悶局面,忽然,門外一道身影氣喘吁吁奔了進來。
任蘇目中一絲古怪閃過,這是府內服侍了十多年的老管家,他俯身在吳父耳旁說幾句,便見吳父臉色一沉。
「三弟……」吳父有些艱難地開口,看向江仲舒,這漢子卻是霍然站起,冷笑道:「大哥不必多說,我早有決意,此次絕不會躲藏,道北江仲舒行得正坐得直,我倒要看看,這些個黃口小兒無憑無據,能奈我何?」
聽罷,吳父嘆了嘆,看看左右,目光也透出幾分堅決,道:「初娘,你和晟兒先避一避,……」
話沒說完,人聲喧鬧著逼近,更有影綽火光出現在外面長廊,吳父見狀,擺擺手道:「算了,你們待在這,我和三弟在門外相迎。」說著,人已立起,兩位結義兄弟相視一笑,並肩邁出廳,任蘇端坐泰然自若。
「少爺,劍!」
門外一片慌亂,小書童趁機鑽了進來,舉劍一笑,任蘇接劍輕彈,回首安慰了吳母幾句,昂然步至外頭。
「你……」吳父感應到身後有人靠近,回頭一看,不由氣急,正要斥責,見得燈火陡然一亮,四名衙役舉著火把照徹門外花圃,繼而黑暗中,一名名英武青年腳踏銀邊飛魚靴,步履輕盈,腰配綉春刀,手按刀柄,個個目不斜視,帶著凜凜威風,魚貫而入,隨之步伐啪啪作響,分列兩側,武威之氣油然而生,一時橫壓全場。
眾人呼吸為之一滯,又見最後一人踱了出來,同樣是年紀輕輕,同樣是銀邊飛魚靴,然而,他腰間懸挂著一枚銀色小印,身後披著一襲銀雲披風,手提長劍,橫過兩列人牆,不言不語,卻讓場上目光一瞬不敢輕放。
他積威甚重,倏地吐氣開聲,聞者振聾發聵:「六扇門銀印提官,張秦,前來捉拿朝廷命犯江仲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