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道北江仲舒
七月似火,曲山城門,人流熙攘,十數名兵卒頂盔持槍,汗如雨下,仍面容肅穆,不見絲毫放鬆,目如鷹視,教人心悸之際,抽絲剝繭般搜查著個個鄉民貨販,甚至官紳來往,也有被喝止下車,顯出不同尋常的凝重氛圍。
「咦?」
驀然,為首的中年軍官面上浮出一抹訝異,定定望向遠處官道,有兵卒隨他看去,見得一輛馬車徐徐駛來。
這馬車自不會有出奇之處,前頭是一匹棕黃的山地馬,最多算得腳力穩健,後面拉著車駕,雖垂懸絲布,顏色以清淺為主,看不出半分華麗。那中年軍官看的卻是駕車之人:臉色蠟黃略帶僵硬,雙掌泛著灰青,一襲黃袍罩身,竟似竹竿般透出些許骨架,他眼珠子微轉,心中回想起上官的吩咐,面上已掛著笑容,迎了上去。
「陳兄,真是好久不見!記得大半年前你匆匆出城,之後再沒訊息,現在想是終完成了吳老爺的囑託?」
護院隊長拱拱手,不冷不熱:「讓歐陽兄弟擔心了,回府後有機會一起喝酒。」這歐陽軍官年輕時也在江湖上闖蕩過,後來不知怎麼在軍中謀了個小官,兩人有些交情,但不深,都是老江湖,又豈會輕易透出話柄。
歐陽軍官笑道:「一定,一定!」忽一嘆:「這幾日出了大事,上命不可違,陳兄要進城,還請讓我搜查一番。」
「這是自然。」
護院隊長麵皮微動,側過身子,一手掀向車簾,道:「裡面只有我家少爺和他的書童,絕無旁人。」
歐陽軍官一聽,目中有異色閃過,接著便見光芒映入車廂,露出兩道人影,其中一人只是半大少年,他粗粗一掃而過,視線落在居中那白袍青年身上,只一看,心下一驚,頓時各種心思計算全消了,連連點頭放行。
「頭兒,就這麼放他們過去嗎?」
一旁,熟知自家隊長性子的兵卒不解發問,歐陽軍官沉默,道:「不放不行,這吳家少爺已不可尋常對待了。」
馬蹄蹬蹬,車輪滾滾駛過城洞,歐陽軍官心神晃動,似望見一弱冠青年端坐車內,雙肩不動,身若紮根,如淵渟岳峙,細看又有不同,雙眸粲然,渾身鋒芒隱隱,神氣逼人,卻也沒有一絲高傲睥睨之意,渾若崖壁千仞,只為入雲霄,憑空一坐,給人八風不動、處變不驚的超然出塵,縹緲若懷谷,讓見者只有高山仰止之心。
他是行走過江湖的人,見過諸多英傑,立刻知曉吳家子這躺出門是得了大機緣,超凡脫俗(先天)不在話下。
「城內都傳聞吳家少爺冥頑不靈,整日空想,早晚會敗光吳家產業,離家出走、身死他鄉,反倒是吳廣源的福氣,只可憐吳家悍婦一生操勞,全給小妾做了嫁衣,暗地裡恥笑不已,眼下,怕是會驚爆一群眼球。」
歐陽忽的嘿嘿笑出聲,但也不忘上官命令,揮手招來一名手下,耳語幾聲,又振作精神,掃視來往行人。
「少爺,我們終於到家了。」
馬車進入城池,周邊霎時喧鬧起來,叫賣、爭吵、呼喝種種聲音不絕於耳,小書童面上喜氣洋溢,坐在護院隊長一側,張口歡呼,任蘇抬頭一笑,重又注目手中書籍,不多時,吵鬧遠去,街道漸發僻靜,馬車一頓。
「吁!」
車外,護院隊長長聲勒馬,任蘇雙手一合,把書放下,稍微整整衣冠,提起扶風,一撩衣袍,施然邁出。
「少爺!」一下馬車,耳邊便傳來兩聲恭謹的呼喊,任蘇目光一轉,看見兩名穿著褐色短打的護院躬身立在旁邊,他輕輕頷首,對著小書童說道:「小安,你留在這,領著他們將車上東西收拾,先都拿進山海院。」
又側身讓出護院隊長,笑道:「陳叔,你在外許久,先與我去見過雙親,這樣也好早些與嬸子團聚。」
護院隊長一家皆在吳府,妻子更是府內大管事,兩人膝下無子,長久以來,將吳晟視若己出,倍加庝愛。
話落下,不待回答,他抬起頭打量眼前府邸,只見一片紅牆綠瓦中,樓閣亭台無不精雕細琢,富麗又不乏浩然氣象,院落十重,時有沙沙聲響,時有唧唧啼鳴,時有潺潺流水,適時日出雲天,恰如朝氣躍然壯麗江山之間。
豐州轄下七郡,僅有曲山是本朝新設,多是二十餘年前大央河決堤受災的民眾,吳父吳廣源也正是其一。
此人本是一介貧民,卻借著新城遷居時起家,一躍成豪富,端的是手段非凡,不過,洪水滔天,也夭折了吳晟的兩名兄長,只能說人生際遇,有得必失,任蘇腦海念頭涌動,腳步已邁了開,與護院隊長一同進了府。
府內早有下人去通報了吳父吳母,此時,自有熟悉管事上前帶路,不疾不徐,恭維中引著兩人步入深處。
任蘇穿過長廊,餘光瞥下,暗暗牢記府中布置,不覺間,前方管事身子一震,停在一處廳前,道:「老爺夫人剛用過餐,少爺和陳護院可自行進去,小的先行退下了。」任蘇昨日已到了附近,這會最多卯時過半(上午八點左右)。
聽罷,任蘇輕聲一呼,抬腿邁過門檻,感到有目光落下,也不去看,先環手一躬:「爹,娘,孩兒回來了。」
這是一間膳廳,中間梨木圓桌上還有碗筷擺放,整齊乾淨,似特意為任蘇所留,上首坐著對夫婦:
男子至少年在五旬,臉型略顯削瘦,頭髮斑白,凸顯得一雙眸子幽深明亮,一身墨綠綢衣光滑瑩潤,他手捧茶盞靜靜酌著,無形間,有股頤指氣使的威勢充斥小廳;婦人倒是滿頭烏黑,高高盤起,步搖金燦,花鈿朱紅,天庭飽滿,給人一種雍容華貴之感,可惜,這時她眉頭輕蹙,眼角魚尾紋條條浮現,表露年紀同樣不低。
場面有些沉寂,出乎意料,沒有吳父的勃然大怒,也沒有吳母的噓寒問暖,只有一絲絲壓抑在醞釀蔓延。
任蘇心裡正驚疑不定,吳母眉頭舒展,敲敲扶手,道:「回來總是好的,用過飯沒有?這裡給你留了。」
任蘇只說用過了,吳母也不追究,不冷不淡談了幾句,便以任蘇趕路疲勞為由把他打發走了,古怪地是,護院隊長留了下來。聽著明顯壓低了的聲音傳出來,任蘇搖搖頭,正好看見個青帽小廝急急經過,連忙開口喚住。
「少爺!」小廝束手而立,府中雖有兩位吳家血脈後裔,為表嫡庶,簡單稱作少爺的,卻只有吳晟一人。
任蘇點點首,指使著小廝又叫了三人,合共四人,一併往吳晟所居的山海院行去,他嘴上說是院子需要人手打掃,實則是吳晟記憶殘缺不全,不明道路,是以,那小廝數次說明院子平常都有打理,全被他直接無視。
小廝在前,任蘇悠悠吊在後頭,目光四下驅巡,結合破碎記憶,腦中一張簡潔的吳宅俯瞰地圖漸漸成形。
「少爺!」「少爺!」「少爺!」……
沿途所過,不時有僕人駐足行禮,小廝嚴謹、婢女端莊,展示吳府治下的手段,任蘇偶爾頷首回應,神態越發淡然,隨著步伐深入,他記憶越發清晰,連帶步子也不自禁快了些許,大了些許,不一會,邁入一園。
他放眼望去,小橋流水,假山層疊,秀竹挺拔翠綠,奇石坐落,自然意趣,頗有幾分雲深不知處的隱士閑情。
此園正是叫仙人園,任蘇視線越過這近一畝大的園子,已看得山海院內布設,可他臉上不見喜色,反而眉頭跳了跳。
「這人怎會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