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照片

  從蘇景離開一直到天色暗下,再到夜深,聶雲楓坐在椅子內一動都沒動,他的思維像是停止了。黑暗中,他甚至都沒有嘗試去開燈,彷彿又回到了那陰暗的歲月里。 

  可是,這個世上僅留的兄弟,也已去。 

  等到他想動時,發覺身體因為長時間的靜止而變得麻木,針扎一般的感覺從四肢百骸襲來,動一分都是痛苦。終於承認,這許多的漫長歲月,除去對夏天的等而不得之痛外,還有就是對兄弟的虧欠。 

  陸城、阿列,兩個名字死死刻在他心底,陸城以自己的方式讓他永生難忘,阿列也是。可他以為沒了陸城,起碼還有阿列,他還能找到機會補償,卻原來一切都不過是自欺欺人。從他親手抓下陸城那天開始,他們三個人就各走了三條永不相交的路。 

  等身體知覺回籠后,聶雲楓撥通了蘇景的電話,只響了一聲,電話就被接起,那邊的聲音似乎清明並沒有睡意。沒有去深究這大半夜裡蘇景為何沒入睡,想是又在執勤什麼的吧。他默了默后道:「蘇景,幫我見見他。」 

  「好。」 

  簡單一個字,應承下來這件事。聶雲楓將「謝謝」兩字在喉間滾了一圈,還是沒有說出來,他欠蘇景的何止這聲「謝謝」,至少在這件事上他是感激她的,她讓他及早知道了阿列的事,也可斷了自己那些妄想。 

  太難受了,摸出了煙,只略一遲疑,還是點燃了,放到唇邊重重吸。這樣的時候,他更想要的致幻的毒品,來麻痹撕扯的心。本已答應夏天要戒,基本上也戒掉了,可這時候他就是想吸,更想嘗嘗毒品的滋味。當年,阿列說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戒掉了毒,他竟也生出了嘗試阿列所受之煎熬的感覺。 

  眼前是一幕幕他們曾經浴血奮戰的畫面,兩個人渾身是傷,滿身是血,卻還是笑傲著藐視一切。那些是他置身都無法抹去的回憶,也是他珍藏在心底的記憶。 

  第二天清晨,蘇景很早就來接聶雲楓了,看到他從工作室內走出來時微微一愣,她沒想到不過是一夜,這個男人就變得滿身都是悲愴之感,那眉眼間是化不開的哀傷。 

  昨天她回去后,就有些後悔告訴他這件事,如果不說,他一定不知,哪怕多年後得知了這事,到底是過去了這麼久,難過一陣會過去。可是如今,他會怎麼樣?夜裡難眠,直到快天亮時接到她的電話,才鬆了口氣,聽聲音並不像是崩潰。 

  她想,他到底自己是心理醫生,這一關應該能過的,既然願意去看趙衡列的靈位,那麼至少他是過了心防,否則他絕不會去。可眼下看到他變得如此,心裡絲絲疼意泛起,連忙垂下視線,走上前問:「是開你車還是我車過去?」 

  早上過來前她讓嚴浩代為跟局長請了個假,所以開的不是警車,作為副局,這類公車私用的行為她一向杜絕。 

  聶雲楓道:「開我車吧。」 

  蘇景點點頭,鎖了自己的車門,然後跟著他走到那輛捷豹車邊。一坐進裡面,鼻間聞到一個馨香,心中一動,這車有女人坐過?她好一段時間沒見他,並不知道他尋到洛夏這件事。 

  撇去心頭疑慮,告誡自己這與她無關,他們現在只是朋友。 

  北區的監獄不太近,屬於郊外,車程大約要一個多小時,這一路聶雲楓都沒有說話,蘇景即使覺得氣氛壓抑,也忍著沒有開口,她知道他的心情一定極度不佳,還能夠如此面無聲色,只是他習慣了這種冷沉。 

  搖下車窗,風呼呼灌了進來,吹得腦子一個激靈,清醒了許多。再回頭看他時,發覺他的臉色不太好,有些蒼白,「雲楓,你是不是胃又疼了?」 

  聶雲楓搖搖頭,淡聲道:「我沒事。」胃那裡的抽疼,哪裡抵得過心口的撕裂。 

  既然他如此說,蘇景也沒再多問,即使擔心也咽進肚裡。 

  到了北區監獄大門前時,蘇景先下車走到門口的警衛處說了幾句什麼,然後才回過頭來看他,示意他過去。雖然蘇景今天沒有穿警服,但她的身份以及多次帶罪犯到這邊來,故而裡頭的人都認識她。 

  很快就有人領著他們入內,沿著圍牆走了大約十幾分鐘的路,才走到一個獨辟的屋門前。 

  監獄,是個關押罪犯的地方。在這裡,可能會發生許多未知的「意外」或者死亡,如果那些死掉的罪犯沒有家屬的話,那麼就會為他們供放一個靈位在安息館內,此處便是這類地方了。說獄警們有人情味也好,說這是政府的責任也好,終究還是讓亡者有個安息之地。 

  門前的一個小屋內,走出了獄警,聽到領路人說話后,就點點頭放了行。 

  聶雲楓整個過程中都規規矩矩,不說一句話,不露一分神色,因為他知道今天能破這個例讓他走進這裡,全虧了蘇景的關係。她因為與獄官有熟識的交情,才能將沒有任何警職的他帶到這裡。 

  門后是一排排的木架,而木架上則做成一個又一個的小格子,裡面三三兩兩的放著一些已故犯人的靈位,但不會太多。畢竟真正沒有家屬的人還是少的,除去……像阿列這種亡命天涯之徒。聶雲楓不由想起阿列曾告訴他的身世,是否現在他們一家已經在地下團聚? 

  「你們要看的人叫什麼名字?」 

  「趙衡列。」 

  靜默了下,隨後那聲音才道:「跟我來吧。」 

  聶雲楓這才注意到在前頭領路的不是先前帶他們過來的那個獄警,而是換了一個女警,她一身警服,從肩上的條條杠杠可看出她的職位不小。再看蘇景的態度,應該也是認識的。 

  三人一直走到了最後一排,女警才站定后,向這邊看來,沉聲說:「他在這裡。」 

  其實不用她指,聶雲楓已經看到了那個小窗口,因為這一整排就只有那個窗口是放了靈位的,小小的玻璃窗內,可看見阿列的照片貼在上面。這是後來他入獄后的照片,頭髮被剃成了平頭,顯得那張剛毅的臉棱骨分明,尤其是橫跨整張臉的刀疤尤為清晰。 

  聶雲楓覺得眼睛開始刺痛,記得那時阿列說,他最不喜歡拍照,所以從未見過他的照片。這唯一的一張,卻是他入獄時拍的,最後留作了靈位供放。 

  耳邊再度傳來那個清冷的聲音:「趙衡列出事前的這幾年,很沉默,做事很勤快,勞改態度也好,原本他是有望能夠減刑的。很可惜……所以,抱歉。」 

  這一回,聶雲楓終於正眼看向那個女獄警了,警帽下是一張細緻的臉,眉眼清潤,眼睫狹長,容色屬於清秀型,穿著警服多了分端莊與肅穆,將那絲柔弱沖淡不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但卻說不上來是哪裡,他可以確定,這個女警是不認識的。 

  蘇景在旁邊介紹:「這是北區監獄的教導員肖敏,她負責過趙衡列勞改課程與指導,目前是這邊的負責人。」這一介紹,令聶雲楓心有波動,也等於說阿列平日與之接觸最多的,就是這位叫肖敏的女獄警了,那蘇景拜託的人也應該是她,想到這些不由對其心生感激。 

  在那種環境下,有這麼一個人曾悉心教導過阿列,想必阿列心中也是感激的。 

  「能讓我和他單獨呆一會嗎?」 

  蘇景和肖敏均都一愣,隨即互看了一眼,點點頭,蘇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在外面等你。」就轉身往外走,肖敏則是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這才跟隨離開。 

  周邊安靜下來,聶雲楓打開了那個小窗,然後手指摸著那張照片,不知從何處湧來的酸意直往上而沖,他手捂住雙眼,淚從指縫中滑落。 

  阿列……猶如獸的哀鳴,從他嘴裡溢出。 

  屋外,蘇景靠在柱子上,眼帶擔憂地注視著緊閉的門,他一個人在裡面這麼久了,為何還不出來?沒有注意到身旁的肖敏把視線凝在她身上,等覺得腿有些僵直時,她站定好,側眼去看肖敏,見她軍姿站得筆直,不由淺笑著說:「肖敏,這裡也沒什麼外人,不用如此拘謹的。」 

  其實,她們曾是警校的同學,後來一個分配到了警隊做刑警,一個就分配到了監獄做獄警,這麼多年一直有聯繫,這也是蘇景為何能夠將關係托到裡頭的原因。 

  肖敏肅穆的臉上也緩了神色,身體稍有放鬆,「習慣了。」 

  一句習慣,道出她們身為女警的各種心路,當習慣變成了本能反應后,無論何時她們都變得嚴謹,甚至有些呆板。肖敏與蘇景一樣,都三十多了,卻至今都還沒家庭。 

  許是打開了話題,在等待聶雲楓出來期間,兩個老同學不由懷念從前一同在警校的一些往事,也講了這些年的近況。很少能夠找到這樣的機會,可以靜心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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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以為還有機會可以補償,卻原來早已註定,從此各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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