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菩提樹

  聶雲楓想,這究竟是怎樣一種悲哀,讓他與夏天生生不能相見,哪怕相逢也得相互躲避。 

  昨天他是下了多大的忍耐力沒有邁出那一步,或者蹲下身去尋找夢中一再出現的那雙眼睛,因為他知道那一步可能就將夏天拉入人間地獄。離開墓地到深夜,他都失魂落魄,就連粗神經的阿列也發現了他的不對勁,整個晚上徹夜未眠。 

  哪裡會想到,人生何處不相逢,同一座城市,同一個廟宇,同一片土地,居然又能讓他們相逢不相見。這究竟是怎樣一種孽緣? 

  一步一步,走在下山的路上,沉重而艱難。他知道,走的是山路台階,離的卻是夏天的心。不管這次夏天為了什麼偷偷回來,從那墓碑上刻的碑文也知她定是遭遇了什麼,而那個時候,他不在她身邊。 

  夏天,惟願我之所許能夠應驗,你我從此生生不見,而你可歲歲平安,那我足矣。 

  從法萊寺門后,緩緩走出一男一女,他們的視線凝目遠方。 

  「summer,別看了,他已經走了。我們也下山吧,機票訂在中午。」 

  洛夏點點頭,卻沒有動,目光一直凝在前方,那裡有個越來越小的黑色身影,在她的視線中變成了黑點,然後消失.…… 

  昨夜她灰頭喪臉地跑回酒店,哀求陌景晗立刻離開,可是班機哪裡是他們能決定的,飛往要去的那座城市最早的一班飛機也在中午。一整個晚上她無法安眠,乘著離開之前,在清晨央求陌景晗陪她一起上山拜佛。 

  法萊寺,曾有她與父親一起的回憶,之前每年他們都會一同上山,各為所求。只是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也沒想到再上山時,依在身畔的那人已經不是爸爸。靠近寺門口那邊有個算命的瞎眼老和尚,爸爸在世時一直說這個和尚很靈,但卻一次都沒為她算過命。 

  她也不太信,人之命數哪裡是可以推算得出的,前一刻又怎會知曉後來發生的事。可是到了今時今日,她越來越相信命運,人這一生都在被命運掌控著。心念動間,她走到老和尚跟前抽了一支簽,老和尚問她要算什麼,她想了想,說了兩個字:將來。 

  如果這個世界真有命數,那麼現下的悲苦已經嘗到,她只想問將來會如何主宰。老和尚手指一點點摸過竹籤,將上面刻的字摸了個遍,然後在紙上只寫了一個字。 

  離。 

  頓時驚栗當場,這是在剖析她的生命歷程嗎?此刻,她與爸爸永遠相離,今後.…… 

  這個「離」字,果真應驗了她現在與以後的人生,生離別,離別之時情求不得,離別之後再難相聚,哪怕只隔了咫尺的距離。 

  法萊寺的院內的牆邊有棵菩提樹,她與陌景晗在寺內跪拜過每一尊菩薩后,正打算離去,卻見門外走來三人,第一反應她躲在了菩提樹后。景晗站在旁邊看著她的眼神中,全是憐憫,卻還是用身體擋住了她。 

  接而她躲在樹后,悄悄地透過樹縫去看,看著阿列陪那個女人去香爐邊燒香,看著聶雲楓靠在牆上,看著老和尚與他說話,看著他走到玉觀音前三鞠躬,看著他回身將一打錢塞進了捐送香火錢的箱子,看著老和尚喚住他,翻開手邊的冊子……身體僵住。 

  那本冊子上面,她剛才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眼睛一眨不眨,緊緊盯著他臉上的表情,震驚、抬眼、不敢置信、驚慌四顧,然後從她躲藏的菩提樹下掠過,然後……離開。 

  一樹一菩提,一花一世界,菩提樹下擦身而過,聶雲楓,我真的不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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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機場,洪樂涵一人提著行李緩緩而走,推卻了阿列與聶雲楓的送行,去年的今天是他們倆送的,今年她既然決定要把一切拋開,讓時間來沖刷記憶,那麼就到此為止,無需再送。 

  在法萊寺的山腳下就與他們分開,一個人的孤單,未嘗不好,她還甚至去喝了一杯咖啡,才打車往機場趕。她的行禮在昨晚就已經安排人送寄到機場了,所以只需去認領回來。 

  即將走進匝口時,心有依戀回身去看,卻在那一瞥的瞬間看到另一個登機匝口前,一男一女迎面而來。那兩個人都戴著墨鏡,棒球帽壓到臉上,站她這麼遠的距離,根本看不清他們的長相,只是光憑那股氣勢就覺這兩人定不平凡。尤其是跟在男人旁邊的一個像是機場工作人員的人,他一路將他們送進匝口,就連例行檢查都省略了。 

  不由笑了笑,看來特權無處不在。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洪樂涵正待轉身,卻忽然定住,不敢置信地再把目光調向那邊,只看得那對男女的背影隱沒在匝道內。那個女人.……即使她做了太多外在的修飾,墨鏡遮住大半張臉,可她依然想起了那是誰。 

  只是,怎麼可能?雖然她沒有刻意地打聽,在英國的日子也幾乎過得充實,然而這次回來,從他們男人的對談中得聞聶雲楓目前身邊的女人不再是那個洛夏。在法萊寺內燒香時,她也有意無意地問了句阿列,本以為他不會回答,但終究還是說了句:被城哥送出國了。 

  阿列的神色顯然是不欲多談,她也沒有再問,卻是心裡有了數,哪裡會想居然在她離開柔城之際,在這機場遇見。她是回來找聶雲楓的?不像。有哪個女人會在找以前的情人時,還攜手與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呢? 

  目光掃過那個匝道上方的顯示屏,馬上要起飛的兩個班次在上面赫然顯示著,其中一個是她的這班,另外一個就是他們離開的那邊吧。 

  「小姐,您的飛機即將起飛了,請儘快過關。」機場人員在旁輕聲提醒。 

  洪樂涵醒過神,轉身走進自己的匝道內。不去猜度別人的目的或心思,不去臆想不在她管轄之內的事,不去留戀過往,哪怕是與之有關的一切。 

  對於她來說,目前能做的就是管好自己,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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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來,又過一個年頭,聶雲楓與阿列兩個人靠在牆上,一邊抽煙,一邊閑聊著。他們在等陸城回來,場子那邊有些事需要跟他彙報。 

  林美靜圈著女人的胳膊從別墅外走進,看到裡頭站有聶雲楓時,眼睛立即放光,視線再離不開。阿列推了推身旁的男人,示意了下那邊,臉上笑得曖昧。 

  在別墅看到林美靜,聶雲楓微微有些意外,但視線轉到她身旁的那個女人時,眼中閃過瞭然。大約一年多前,這個女人就逐漸出現在他們視線中了,到現在,她已經住進了這幢別墅,當然這不是洛宅。 

  陸城在黑白兩道事業發展的風生水起之時,就不止洛宅與以前洪宅那邊兩套別墅了,所謂狡兔有三窟,永遠都不知道會在哪個洞穴。陸城亦是如此,他不會有固定的住宅,可能也與所處的地位相關,因為通常將某處當成了家后,也是將危機帶來的時候。 

  他會遊走在各個住所間,只是身邊的女人卻並非無數,直到這個女人曝露出來,於是她就成了公認的陸城背後的女人。原本聶雲楓以為是陸城不知在哪看上的,就養在了身邊,卻從阿列口中得知這個女人似乎是在陸城回國前就跟著他了。 

  足可見,這個女人的特別,尤其是陸城對她的特別。 

  本來,他一直覺得陸城對夏天的執念,可能來自於愛,即使禁忌,但也不代表不會發生。可後來又有了這個女人的存在,也就真不好定義陸城的心思了。 

  她的名字,聶雲楓並沒有去打聽,見阿列喊她「晚姐」也就跟著喊了,後來還是阿列多嘴說她叫梁晚,才算知曉。她長得不算特別漂亮,卻也有著女人難有的成熟媚色,站在陸城身旁,一向少言寡語,並不會太過張揚。 

  自從碰過林美靜后,他就沒有再排斥她的靠近,與她的親密關係一直保持著,等於說真正意義上將她納入身下了。至於私底下兩人相處時,他會保持一個度,不冷不近,不會給予太多的寄望。與此同時,身邊時常會有別的女人,與阿列去夜店也不會排斥場內小姐占身,於是,他那不近女色的「美名」算是被打破,反而落了個風流倜儻的名聲。 

  陸城每次看他左擁右抱,嘴角都會掀起弧度,他們三兄弟關係也越來越融洽。 

  與阿列一同收起閑散姿態,向梁晚點頭打招呼:「晚姐。」 

  梁晚客氣地朝他們笑了笑后道:「你們隨便坐,剛我給城哥電話了,他說等下就回來。我先帶美靜去樓上。」言談舉止都落落大方,可能是跟在陸城身邊久了,自有一股大嫂的味道。 

  林美靜走在她旁邊,即使眉眼動人,也被梁晚的氣質給比過去了。她顯得稚嫩了許多,眼底情緒流露得太明顯,不像梁晚,深沉如許,從容淡定。 

  看著兩個女人上樓的身影,聶雲楓在心裡比較著,也做著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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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對我說:你的心上有塵。【於是我用力地擦拭。】 

  佛搖頭說:你錯了,塵是擦不掉的。【我於是將心剝了下來。】 

  佛又說:你又錯了,塵本非塵,何來有塵。【我領悟不透,是什麼意思?】 

  後來,有人告訴我這是從神秀和慧能的兩個偈子引申出來的: 

  神秀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慧能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所以,菩提樹下,我們擦身而過,我真的不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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