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宣判(第一堂)
天灰濛濛的,雪雖然早就停了,太陽卻依然藏在陰雲後面,只隱約見到烏突突的雲層中微有一片灰白,才讓行人們得以確認大概的時辰。
幾隊兵在麥田裡艱難地行進,旁邊則是農人跪在積雪裡,向兵隊的長官號哭:
「長官不要踏啊,求求你,不要踏草民的田啊!」
為首者是一位長著死魚眼的軍官,手持馬鞭不斷揮舞:
「閃開!快給我閃開!」
軍官的馬術並不甚佳,攔截他的農民只有三個,他卻完全繞不過去。
其實這人倒並非緣於性格高傲才死活不願下馬,而是他腰身腿腳俱短,站在地上便要矮常人一頭。反之若騎在馬上圓睜兩隻死魚眼睛,才顯出些威風凜凜之姿,故而也就「戀棧馬背」了。這個人正是是鄧州團練使蔣習捷。
今早正趕上節度副使帶威勝軍牙土各軍野外操演,城裡武裝力量忽然空虛,這才讓鬧事的鄉民們鑽了個空子。節度使府何時出城「拉練「,照常理來講是軍中的機密,怎麼會讓鬧事的人事先知情了呢?
蔣習捷百思不得其解。
團練使所轄的這班土兵乃是軍中的「下等人」,連基層軍官也大都不服甲胄,少數人身著以方寸丁固定,疊至寸許厚的紙甲,這種東西防禦遠處偶爾飛過的流矢還有些作用,面對近身刀矛的砍殺攢刺卻是無益的,若是遇到騎兵衝擊的擊殺時,士兵們也就只有一個下場——透心涼。沒有軍靴,只有赤腳而著的草鞋,比起劉晏僧的精銳衙兵,他們只是些暫時扔下鋤頭的農民,換而言之,當需要彈壓城裡鬧事的民眾時,面對農民的其實也是些農民。
距離城裡還有將近十五里地,蔣習捷自作聰明的下令全軍橫穿民田。自以為可以抄些近道,卻沒有想到:這麥田裡積雪甚厚,不便行進,如此一來速度反而更慢了。
「長官,不能這樣!國法猶在啊。若毀了田間作物,朝廷也要治你的罪啊!」
「你說什麼?敢再說一遍?」
蔣習捷的死魚眼睛瞪成了死牛眼,在他看來,這些人的膽子真要貼到天上去了。
「都給我讓開!這是城裡的緊急軍務,依節度使衙門之制,可以從權,再要無理阻撓我執行公務,爾等各個皆不得好死!」
「長官,小人一家只剩這半畝薄田,現今入了二月,馬上便要到青黃不接之時了,若連這點莊稼都不能保全,待六月收繳兩稅夏糧之時,我一家如何活命呀?」
蔣習捷轉過頭去,士兵們已經有些亂了起來,他們穿著草鞋,更有少數打著赤腳,若繼續被阻在雪地里不得行動,只怕雙足凍傷而人心浮動。當下再不猶豫,「唰」的一聲拔出腰間配劍,就要向那鄉民肩頭砍去。
忽聽一聲大喊:「團練使莫急!劍下留人!」
一陣急迫的馬蹄聲由遠而至,蔣習捷抬頭看去,卻是曹正一乘馬飛馳而來。
曹正到田埂上拉住了馬,隨之翻身而下,他累得氣喘如牛,馬下這幾步走已完全丟了官儀。
「曹縣尉不速速回縣裡理事,到此何干?」
「方才正要拜別節帥回去縣裡,節帥卻教我帶個信來迎你,我料定團練此刻必然惶急,怕你作欠妥之事,這才急著趕來。」
「哼,縣尉此言倒不大客氣啊?何為不妥?」
曹正早知道蔣習捷性子急躁,又不愛動腦子,事急之下一定要鬧出些事端來,看看情況果不其然,不由白了他一眼道:
「蔣團練趕到府衙,準備作何處置?」
「副使已經給了我手令,遇此現行的反亂,當然要從權處置,到時我領兵到了城裡,有敢頑抗者一概當場誅卻,首惡者梟首,從者皆關押起來,還能怎麼辦?」
曹正又搗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聽到這話不由大搖其頭:
「萬萬不可!」
「為何?」
「這個先不消說,你帶兵踐踏民田,要置節帥於何地?」
「事有從權!剛不是說了!」
「即便處置城裡反民須得從權,眼前這幾個農人卻犯何罪?這又是從了誰的權?殺傷了人命,究竟是給你手令的副使抵罪?還是你來抵罪?」
曹正一口氣扔過來一大堆問號,蔣習捷一時語塞。曹正卻沒有停止的意思:
「你可知衝擊州府的人眾是誰唆使的?」
蔣習捷像個傻子一樣的愣了下來,曹正看了眼左右,探過身子,在他耳邊小聲言語幾句。
蔣這一聽立刻大驚:「居然有這等事情,那你說怎麼辦?」
曹正迅速的掏出一張節度使衙門的公文,嘩啦一聲展開遞給蔣習捷:
「節使的手令,這幾隊兵暫時歸我節制,我這就跟著你一齊進城。」
不等蔣習捷緩過神來,他已經翻身上馬:
「前隊統領,速派你身邊兩個能書算的雜胥,給幾位老鄉估個損失,籤押后報到府里申報,以折卻夏收之徵繳。其餘人等聽我的口令:前隊變后隊順來路折回官道,再速速趕往鄧州城內!」
蔣習捷知道曹正表面上是內鄉縣縣尉,實則是被朝廷強制調離的劉晏僧親信,縣裡的刑獄司法公務雖是曹正主管,但隨時交給後補協理,倒也沒出過亂子,反正吏部的考核也都是劉晏僧上報的時候說了算。於是便容那軍官報聲「得令」,一隊人馬長龍般浩蕩而去。
鄧州府衙內,局勢依然劍拔弩張。
胡欒者的一句話,令這府衙中諸般人等幾家歡喜幾家愁。鄭茂聽來如同晴天霹靂,大惑不解。持刀的衙役們則又加了一份警惕,民眾們也十分驚奇,不知道胡刺史的葫蘆里究竟賣些什麼葯。
承遠卻是喜憂參半:刺史決定放棄拖延,快速的斷第一個案子,雖然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卻顯然要儘快在團練使兵到前解決問題,此其喜也。然而這種做法卻為胡欒者自己增添了風險,如果他在接下來的屠牛案中處置失當,那麼也就有了被劫持的風險,他暗暗將自己代換到胡的位置上換位考慮,實在感到如履薄冰。
承遠對胡這個人是有些好感的,只希望自己能幫他些什麼,而眼下卻無能為力。
沈家兄弟此時則是一臉緊張,等待著堂官的判決。
「沈章,多年來你一直對前任之判不服,然則時過境遷,事情面目早就難以分辨,本官公務繁忙,難道還真的去給你們兩家一一核查清點?」
沈言聽他話里之意,似乎要駁回沈章之訴,連忙叩首道:「刺史公明見!刺史公明見啊!」
「沈言,你說當初你主持的分家十分公平,兩人各佔一半,本官無法核實,也就信你了。」
一旁的沈章聽得大急,剛要鼓動徐寡婦幫著他一同抗辯,卻聽得胡欒者又是一記驚堂木:
「本使今日判決如下:沈家兄長沈言,明日起攜一家搬至沈章家中,你弟弟幾年中勤儉做事無有揮霍,爾既聲稱當初家分的公平,那麼對換自然不但不虧,反而受益。沈家弟弟沈章,明日起攜妻搬至沈言家中,你訴狀中說兄長分財時「十得其八」,現在對換一下總不好再鬧了吧?」
「使君聖明啊!」
沈章大喜過望,沈言則一臉的啞子吃黃連。對於案件過去多年來拉拉雜雜的扯皮,胡欒者毫不猶豫的將其掃入歷史垃圾桶,果斷斬斷一切舊信息的干擾后,他依據當事人現下的幾句證詞就做出了合乎情理的判定。堂下民眾們旁聽了刺史判案的整個過程,此時不由發出了零零星星的喝彩聲。
「本官明日即派府衙差役,監督你們搬家,除貼身用品外一應細軟皆不可攜帶。你們吵了三年,兩家本就互不來往,如今對換家產後事情解決,更不得互有尋釁滋事之舉,如有違者,官府定不輕饒!來人,給他們看剛才記錄在案的供狀,核實,畫押!」
人群中的承遠則雙眼一亮:「原來《青瑣高議》里所記載的事迹,竟是源於他的。」
這個「明斷分財」的案件在歷史中留下了淡淡的痕迹,記載於宋神宗熙寧年間文人劉斧的《青瑣高議》之中,事件細節過程雖並不相同,但判決邏輯大致相仿,連原告被告的人名都沒有大變,只不過「沈言」變作「沈彥」而已,興許是誤傳所致。
此書本是一本志怪題材之書,也許為了增加故事的傳奇性,又或者故事的來源是口耳相傳所致之誤,劉斧將這個事件安在了張詠的身上,變成了「張乖崖斷分財」了。
承遠心中不由感慨萬分:「胡欒者阿胡欒者,誰叫你活得不甚起眼呢?一個人若是暴虐、苛酷、跋扈、野心勃勃、乃至熱衷於「政績工程」,哪怕是遺臭萬年也好,往往得以青史留名。然而如果你溫柔平和的了卻一生,哪怕所治之政一片祥和,卻反而被時代所湮沒,蕩然無存,只有自己這舉世無二的穿越者才能捕捉到你……」
這個事迹被改裝到張詠身上,又讓承遠心中微感欣慰:「哎……刺史公啊,你能和張乖崖攢在一起,也算是歷史老人對你的認同了,今後若是有機會回到我來的那個時代,那麼一見張詠的史料,我都會牢牢記住:張乖崖的傳奇形象中嵌入了你的身影!」
沈章興沖沖的接過了供狀,按下一個清晰的大指印,沈言起初大喊冤枉。堂下的少數民眾紛紛沖他喝罵鼓噪起來,此時他只求快快離開這亂局兼是非之地,也只好哀嘆一聲,畫了押。
胡欒者對沈言及堂下的反應來不及在意,而是早早抽出屠牛案的卷宗,快速的瀏覽起來。鄭茂在身旁滿腹狐疑只想插話,可是卻難以下決心去打斷他的思路。
過不多久,胡欒者即合上了案卷。鄭茂趕緊追問道:「時間恐怕也拖不下去了,刺史公莫非要嚴懲屠牛者,以平息民怨?」
「還是先傳喚人犯吧。」
胡欒者擦了一把汗,草草端起茶碗咂么口茶水,好歹潤一潤已經發乾的嗓子后,又擊下了驚堂木:
「帶屠牛案禍首陳寶選崔彥張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