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十三)
凌瑞津拖著我跑了很久,到了一小村莊,才解開了我的大穴。
我絕望地望著金陵城的方向,那條小路蜿蜒,月光灑在路上,我心底油然而生難以抑制的恐懼。我無法想象,如果成懿再出事,我會怎麼樣。
「沒頭沒腦地回去,你也救不了他。」凌瑞津冷靜道。他生了火,坐在火邊。我回頭看他,才發現他那張妖冶的臉,不知何時已變得疲倦。
「你有辦法?」
凌瑞津搖搖頭,「《槐嬰冊》《萬世書》這些書從未記載過,若雙槐嬰現世,將會有何種後果。紛紛也是陰陽棋派出身,我種在莫尋體內的血咒,紛紛已經替她解了。如今,紛紛和那莫尋雙璧合一,誰都不是對手。不然你以為,兩大百年教派是這麼容易滅的嗎?」
不。一定會有辦法的。我望著那跳動的火光——我一定要想出辦法來。
「如果雙璧合一我們鬥不過,那將他們分化不就可以了嗎?」我道。
凌瑞津回頭看我。
我堅定地望著他。
「你有主意了?」他問,低下頭。
「你應該知道我的主意是什麼。」我道,「任紛紛對這世間的恨,主要是因為你,只有你能消解他的恨意,如果能夠轉渡他回頭,莫尋一人便難成事了。」
「你都知道了?」凌瑞津頹然地靠著樹,嘴裡叼起一根草,不安地咀嚼著。
「在下面聽我師父說了些。你一直都不曾直面過他對你的恨,你的悔恨、愧疚,他通通不知道。他受了那麼大的冤屈,難道還值不得你的一句對不起嗎?」
「我說過了。」凌瑞津沮喪地撓了撓頭,「再卑微的話我都說過了。他不信。他以為我是為了救陰陽棋派。傻子,事到如今,陰陽棋派於我而言算得上什麼呢?我只要他好好地活著,把我剝奪的他的餘生,拿回去,再活一次,而不要陷在仇恨里出不來……」
我一時語塞。凌瑞津在我眼裡從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如今,我卻也難下判斷。他和任紛紛之間,更是剪不斷理還亂,絲絲繞繞,誰欠誰都說不清。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夜就像前路一樣黑暗。
我們是被馬蹄聲吵醒的,為首的是官位,拿著一副畫像比對著看我,「是她了。」他扔下一卷公文來,「姑娘,莫大人請您走一趟。她說,若您反抗,可想想您那位人臉藕身的朋友。他已經被掛在城樓上一天一夜了,再不救,就該萎縮成藕幹了。」
我站起身來,打打身上的塵土,凌瑞津竟擋在我面前,低聲問我:「你當真要去?」
我扒拉開他,低聲道:「按我昨天說的做。」我抬頭看向那官衛:「帶路吧。」
金陵城。
成懿……成懿就像西洞庭那八具屍體一樣被掛在城樓上……果然是莫尋的手筆……他身上捆縛了好幾道道法,令他無法動彈。我判別不出來成懿是否還活著,風一吹,他便隨風飄蕩著,每一次晃動,我的心就揪緊一次。成懿,再等等我……我一定會救你……你一定會安然無事的……
我隨著那隊官衛進了城,趁他們不注意,我將郎希給我的一張隱身符用了,貼在身上,神隱而入官衙,一路上我曾聽他們說,娑衣還住在這裡。
我進了衙內,果然看到侍女們進進出出,必有女眷。我緊隨其後,入了內室,便聽見娑衣一雙子女吵鬧的聲音,娑衣溫婉地提醒他們小聲一些。這是我醒來后第二次見娑衣,仍舊感覺相隔千里。
待侍女都下去了,我現了身,娑衣嚇得攬著孩子急急往後退,看清是我后,才鬆了一口氣:「小觀花?」
我想沖她笑,可是我笑不出來,「很抱歉這樣唐突,沒有嚇到你和孩子吧?」
娑衣慢慢地靠近來,「真是你?上一回你一聲不吭地就走了,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沒有工夫和她寒暄,成懿還命在旦夕。我急急道:「我是來找你幫忙的。」
娑衣皺眉:「什麼忙?值得你這樣著緊?你說便是。」
「得罪了。」我起劍,將劍鋒橫向她的喉頭。娑衣很是一驚,兩個孩子立刻大哭起來。
娑衣一面安撫兩個孩子,一面勸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小觀花,你不要衝動,把劍放下慢慢說好嗎?不要嚇到孩子。」
我挾持著她,帶著她往城樓走。剛出院門,便被一圈官衛給圍了。我道:「告訴你們主子,我在城樓等著他,他要是不來,等著給他的皇后收屍吧!」
我感到娑衣的肩膀一縮,似受了驚嚇,可我顧不了那麼多了。
我挾持著娑衣上城樓,莫尋本在城樓上等我,見我挾持著皇后,很是一驚。守城樓的將軍立刻便要放了成懿做交換,莫尋不肯。我們僵持著。
凌瑞津這時到了,他躍上城垛,風吹得他的衣袍烈烈作響:「莫尋,我已布了噬魂大陣,你要是識相的,放了成懿趕緊滾,否則,你們就都給他陪葬!」
莫尋眼神一凜,不為所動:「若真有本事殺我,你們會那麼好心放我走?別開玩笑了,凌瑞津。你在陰陽棋派被任紛紛傷了基元,我不相信你此刻便恢復了,還能設大陣?哈哈哈……你當我傻?」
很聰明,壓根不上當。
我和凌瑞津飛速地對看了一眼。
凌瑞津的確沒有設什麼大陣,他設的陣,是用來對付宋茲的。我們想支開莫尋,趁任紛紛不在,困死宋茲。
「小觀花……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能告訴我嗎?」娑衣顫抖著聲音問我。她很害怕。
對不起,娑衣。你做了十幾年的夢,該醒了。
「放開她!」
宋茲來了!
很好。
我道:「放人,可以。我們談談條件。」
宋茲一身黃袍,睥睨眾生的氣勢,冷冷道:「小觀花,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
哼,你這種人,也配跟我談承諾?
「放了成懿。」我道。
宋茲還想犟,我緩緩道:「娑衣,你知道你這個好丈夫,為了皇位,都做過哪些好事嗎?我這條命、傅老二這條命,可都是從他手底下撿回來的……」
「小觀花!」宋茲急了。
我冷冷地望著他,直到這一刻,我才有了一絲報復的快感。可我不得不壓抑住這種快感,因為娑衣是無辜的。
「放人!」宋茲吼道,雙目通紅。
莫尋只好命人解開了成懿的符咒,凌瑞津扶過成懿,暫且將他收進乾坤袋中。
我沖凌瑞津使眼色,讓他帶著成懿先走,然後按計劃,啟動大陣,這陣腳埋下了宋茲的頭髮,專攻他而來。只要收拾了宋茲,再分別制了莫尋和任紛紛,事情就了了。
可我萬萬沒想到,任紛紛忽然出現了。他破了凌瑞津的大陣,毀了陣心,凌瑞津遭反噬,基元再傷。我們挾持著娑衣,退到一角。
宋茲擔心娑衣安危,任紛紛笑著道:「皇上放心吧,小觀花不會傷害皇后的。他們這樣自投羅網,正好一網打盡。皇上的心腹之患,就全消了。等除了這幾個人,皇上答應我和莫尋的,建一個乾乾淨淨的道派,可要信守承諾。」說完,仰天大笑起來。
任紛紛,一個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任紛紛。
可是我也知道,這個復活的任紛紛,已經吸回了他的守屍魂,他擁有著和凌瑞津在棋盤的記憶,擁有著和我、和成懿在一起的記憶,我們只要喚醒他!就能喚醒這個任紛紛的良知!
凌瑞津依舊深情地望著任紛紛,他對任紛紛充滿了愧疚,所以無論任紛紛做出什麼事,他都會逆來順受,當作贖罪。
「小觀花。」凌瑞津忽然喚我。語氣凄涼。
我不解地看向他。
「你是不是曾經說過,你有種葯,吃了之後臉部盡毀,無論輪轉多少世,都不會恢復容貌,連最親的人地府相見,都認不出來……」
他說的是無鹽丹?好端端的,問這個幹什麼?
凌瑞津忽然伸手來搶我的褡褳,我把著娑衣,不及反應,待我知道他要做什麼時,他已經迅速地將無鹽丹從藥瓶中磕出,吞了進去。
我撒過無數謊,治相思的符咒,能詛咒的暗符,可偏偏這無鹽丹,不是謊言。它真是我師父照著西藏巫醫的方子製成的巫葯,下了咒,永生永世,沒有容顏,而且,這葯,沒有解藥。
凌瑞津的臉,開始潰爛,一張美艷的臉很快爛到流膿,白骨森森,可他的表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囁喏著,用任紛紛剛好能聽到的聲音說:「紛紛,你說過,若我能想出能令我二人死生不復相見的法子,你便回頭。這無鹽丹,毀人容貌,就算輪轉百世,臉也不會復原……這樣,算不算遂了你心意……?我知道你受了太多苦,心受過太多傷,無論如何,我都還不了……可我只希望,你能回頭……不要再與自己為難,放下仇恨,好好地過完這一生……好嗎?」
我沒想到,我說分化任紛紛與莫尋,凌瑞津想的竟是這樣一個無回頭之路可走的法子。
任紛紛呆愣愣地望著凌瑞津,好像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決絕的凌瑞津,多情的凌瑞津,絕情的凌瑞津……此刻都映照在任紛紛的眼眸里。
他的眸子里閃過一絲不忍與倉皇。
我想,曾經那個任紛紛,他仍舊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