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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屠亡魂(五)

  給我端來米豆腐的,不是傅小六,卻是張恨。

  他說小六沒有實體,術法也不精,弄了半天,豆腐不是糊了就是生的,於是他親自下廚給我煎了米豆腐。傅小六不肯放棄,還在廚房練手。

  我根本不想吃什麼米豆腐,但是為了給張恨面子,還是吃了。看不出來,老傢伙手藝還不錯。

  「張先生。這麼晚找我,有事?白天想說的話,沒說完?」我抹了抹嘴,回味著米豆腐的香氣。

  張恨泡好了茶,推給我。我捧著喝了,很溫熱。

  張恨皺巴巴的臉上有了笑容,自己也端了一杯水喝下。

  他道:「姑娘難道沒有別的話要問我?」

  我聳聳肩:「你要是不想說,我問你你也不會說。不過你放心,你履行了你的承諾,我答應你的事,我還是會辦的。」

  「老夫說的話,對姑娘尋找自己身世可有幫助?」

  算……有吧。我勉強地點點頭。

  張恨微微一笑,笑著笑著又咳嗽起來。我給他倒了一杯清水。

  張恨喝完水,緩了一些,道:「姑娘為人,果然是坦蕩蕩的。老夫也無謂藏著掖著。白天那位凌仙堂質疑的話,老夫能給姑娘一個答案。但這話,也只能對姑娘一人說。

  主上西逝之前,除了托近衛送來王后,還送來了一封信,信中囑託,好好照顧王后與其腹中胎兒,休屠族有此一劫,已是四大巫娘百年前就卜出來的,無需憤恨報仇,放休屠一族安然往生,這樣他的罪孽才能輕一些。信中,還提到了外界覬覦的休屠祭天金人……主上將祭天金人交予王后,本想將此王族信物代代傳下去,誰料……」

  他聲音沉下來,佝僂的身體,像是壓著千斤重擔。

  「所以,你們要找的祭天金人,如今就深埋大冶山底下。恐怕,也無人能取出來了……」他長嘆一聲,抬頭望向窗外。夜晚風鳴,颳得天很凈,月光很明亮。月光照在他的一張老臉上,褶皺分明。

  我不知該說什麼,我想,每想起這段往事,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極度的傷害,他的自責、自哀、自賤,足夠將他這個人纏繞至死,就像被一條過去所化成的蟒蛇緊繞不放一樣。何況是,還要當著我這樣一個陌生人,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出來。

  張恨從恍惚中掙脫出來,繼續道:「至於休屠百鬼陣和火寒掌……姑娘猜得對,我一個凡人,確實沒有修過什麼道法。這兩大本事,是我到淮寒城之後,一位道姑教給我的。」

  「道姑?!」我一驚,難道是,師父?!

  張恨點點頭:「我當時終日待在無名廟中相伴主上,有一日,忽然來了個道姑,她問我平日里有什麼本事,我說我只會辨銅。她說,既然我以煉化銅礦為生,終日與爐火相伴,便教我一招火寒掌。若遇心術不正之人,可以火寒掌對付。後來,她又無端端留下休屠百鬼陣圖,細心教我如何布陣,如何啟陣,告訴我,只有這樣,我才能守護休屠亡魂。可我到底天分不夠,百鬼陣太複雜,我能力低微,只能布下小型陣術,無名廟的那個大型百鬼陣,是她親手布下的,我只需啟陣即可……」

  難怪那個陣那麼厲害,原來是師父親手布的!

  可我還是不明白——「你從未修過道法,即便那道姑教你,沒個十幾年要開啟這樣的陣法,也是殊為不易——」

  「呵呵。」他艱澀地笑,「你說得對。那道姑教我時便說了,世間因法,皆有循環。我若下定決心要守護休屠亡魂,就要付出代價。休屠百鬼陣,每啟一次,我都會遭受反噬,為休屠王每殺一人,我也都會遭受反噬。我今年其實只有四十有一,可你看我,像是四十歲的人嗎……?呵呵……」他笑起來,臉上的褶子擠成一團。

  折損陽壽。果然是師父的手法。

  「可我怕什麼呢?我這條命,本來就早該還給老天了。若還能做些什麼幫到主上,哪怕讓我上刀山下油鍋,我也沒什麼可怕的。呵呵……」張恨面露坦誠,有著一瞬間的釋然。

  師父曾說過,死從來都不是一件難事,難的是活著的人。對張恨來說,就是如此吧。這十六年來,他背負肉身與靈魂的雙重摺磨,殘喘至今,仍然對休屠王忠心耿耿,即便休屠滅族與他相關,我想這孽也該還完了。

  可是師父,她為何會捲入休屠一族的事情當中來?她不是個多管閑事的人,千里迢迢來到漠北,除了找我,難道還為了休屠一族?或者,我與休屠一族有什麼關係?

  我問張恨:「那個教你道法的道姑,你見到她時,可有見到她帶著一個嬰兒……?」

  「嬰兒?」張恨不解。

  我道:「我也不瞞你了。那個教你陣法與火寒掌的,行事作風我很熟悉,八成就是我的師父寧淼。十六年前,我師父將我從漠北帶回中原,如今要查我的身世,也只有這一條線索。所以有此一問。」

  張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如此。可我並未見那道姑帶著嬰兒在身旁。她向來獨來獨往,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來,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走。她也沒留下她的名號……若說有什麼特點……她挺能吃的……每日都要從城中酒樓帶許多吃食來到無名廟。後來她走之後,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可猜想她回來之後必定要找好吃的酒樓,這才開了這家客棧……沒想到,等了十幾年沒等到她,倒是等到了她的徒弟……呵呵……」

  張恨笑起來,笑著笑著忽然面色一凝,望住我:「小姑娘,難怪你能觀清主上亡魂,原來你是她的徒弟!當年她既然能留下百鬼陣守護主上,那今日你自然能渡化主上,對不對?!」

  他眼神忽然火熱起來,咳嗽聲也愈發急。

  我尷尬地笑笑:「先生,首先,我的確無法與休屠王共神識,以我的觀花本事,若要渡化,必須要了解它的心愿悲喜,否則何談渡化?我答應你的,是儘力而為,不留遺憾。其次,我師父本事那麼大,我問你,當年為何她不渡化休屠王,還要留下什麼百鬼陣來?你想過沒有?」

  「……」張恨眼中的光又滅了。

  「或許就是因為休屠王根本無法渡化,我師父才留下百鬼陣圖……」

  屋子忽然靜了。只有希望生起又滅了的聲音。

  張恨搖了搖頭:「或許是吧……」

  他起身,佝僂著身體,也不打一聲招呼,出了房間。

  他走了很遠還在咳,夜晚的客棧里,布滿了他蒼老的咳嗽聲。那咳嗽聲像藤蔓一樣爬上我的心頭,然後一點一點箍緊我,讓我感到難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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