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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屠亡魂(四)

  老傢伙眼神放空,似乎開始回憶過去:「我本名張恨,本是當朝上林三官之一的辨銅官,執掌鑄錢事宜,后因捲入朝廷紛爭,全家被貶漠北。漠北苦寒,我一家人在犯人營中,實在熬不下去,我便帶著家人出逃。一路上老老小小,病的病死的死,最後逃出來的,只剩我和我妻子。眼看就要逃出去,卻被官兵追上了,他們——」

  他的聲音忽然顫抖,眼中的灰暗變成一束強烈的光,光中帶著仇恨,好像要將誰拆骨扒皮吃了一樣。

  他定了定神,接著道:「他們不是人——糟蹋了我的妻子,打斷了我的腰身,逼我吃馬糞折辱於我——我和我妻子,被他們在烈烈寒風中折磨了幾個時辰,我終於,昏厥不醒……醒來才知道,我被遊獵經過的主上救了。可我妻子……」老者捧著臉,嗚嗚地哭泣起來。

  我望著佝僂的他,沒想到他竟有這樣慘絕凄涼的境遇。我慣不會安慰人,更何況,面對這樣凄慘的人生,大概也沒有什麼話足以安慰。

  他抹乾眼淚,接著道:「我妻子……不堪受辱,跳崖而亡……我一條殘命,本也不該留下來,可是主上待人和善,同情我的遭遇,日日與我交心而談,我漸漸才有了生的念頭。我沒什麼本事,只會辨銅,想要報恩,卻連刀劍都拿不起。休屠族雖臣服宋氏王朝,但朝廷根本管不了這麼遠,漠北一帶,部落紛爭不斷,靠的還是刀劍奪領土。我一心要報恩,終於,被我等來了報恩的機會。我在漠北大冶山發現了大片的銅草花,銅草花生處,底下必蘊藏極為豐富的銅礦,有了銅,就能制錢,有了錢,就能招兵買馬,壯大實力。我上稟主上,主上聽了很高興,任命我負責開採銅礦……誰知……礦藏還未開採完,災禍就來了……

  那一日,我在大冶山開礦,忽然,主上的親兵侍衛卧血趕來,說有兵馬聯合周邊部落掩殺主上,主上遭遇伏擊,已是魂歸西土。王庭大亂,主上命他們帶著王后躲到大冶山避禍,大冶山荒僻,或能躲過一劫。主上囑託我照顧王后,王后當時已身懷有孕,是主上唯一的血脈。我帶著王后躲進大冶山礦洞,安置好后,隨親兵回返王庭,替主上收屍。誰知那些人喪心病狂!竟斬下了主上頭顱——!我遍尋不著——遍尋不著啊——主上——」

  他哭嚎起來,聲音比淮寒城夜晚的風聲還涼戚。掏光了心肝一般。

  「將主上草草殮葬后,我回到大冶山,那礦洞竟塌陷了!是天要亡這休屠一族啊——連一絲血脈也不給主上留下!——那日竟逢山體地震,王后,王后和主上血脈就這樣被活埋了——嗚嗚嗚——那日,那日連天都泣血,月色暗紅,如血一般鋪滿整座大冶山——」

  月色暗紅?!

  我心中一驚,撲過去揪住他的衣領:「你說那天晚上,月色暗紅?!」

  張恨含淚點點頭,萬分悔恨地低下頭。

  我回頭望向水書先生,腳底一軟,癱坐在了椅子上。

  水書先生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頭:「先聽張先生說完。」

  張恨繼續道:「後來我逃出了大冶山……在城裡四處打聽才知道,原來那日的兵馬,是王宋派去的,朝廷不滿休屠私開礦藏,害怕休屠坐大,獨霸北方,想要奪取大冶山銅礦——沒想到啊,我是萬萬沒想到啊,主上救我一命,卻因我而慘死,全族陪葬……若主上沒有救我這條賤命,若我沒有發現大冶山銅礦,該多好啊——蒼天啊——孽啊——我這條命——就是孽命啊——」

  他哭著哭著,猛烈地咳嗽起來,最後竟咳出血來。可是他一點也不在意,繼續道:「王宋之師,行此不義之事,又畏懼主上生前威猛,唯恐他死後作亂,竟砍掉他的頭顱,不知放到了何處——我這些年來,遍尋不獲——後來聽說主上魂靈纏留淮寒城,我便來此尋他。我找了道術高深的觀花婆,他們告訴我,主上就在那無名廟中,我便留在淮寒城,相伴主上。誰知後來又傳出風聲,謂休屠亡魂乃極凶鬼靈,若能收伏,無異於收下一位戰力強盛的鬼將軍,即便不能收為己用,若能煉化,也能得功力大漲。此種流言,不知因何而起,傳遍了整個漠北。隔三差五就有道人、術士來到淮寒城,想要收伏主上魂靈,這些人,死不足惜!來一個我殺一個!」

  他紅了眼,恨得咬牙切齒。

  靜了靜,他看向我:「事情就是這樣了。」

  故事說完了,張恨說得很誠懇,也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可我總覺得他有什麼似說非說的。

  凌瑞津挑了挑桌上的一顆果子塞到嘴裡,邊吃邊含混地問道:「那你這火寒掌,和這休屠百鬼陣,誰教你的?還有休屠鎮族之寶,祭天金人,哪兒去了?還有,你說你答應休屠王,往事絕不再提,放休屠一族平安往生,可休屠王死的時候你壓根不在跟前,他怎麼跟你交代後事?老傢伙,你該說的好像都說了,關鍵的又都一個字不提,挺聰明啊。」

  張恨臉色一暗,端起桌上的一杯水來,靜靜地喝了。

  凌瑞津說的這些,正是我的疑惑。可若非要逼他說出這些,似乎也沒有什麼立場。我如今最掛心的,還是他所說休屠滅族那晚的血月映天,槐嬰食陰而生,難道是我的出生,牽累了休屠一族?槐嬰當真是這麼邪門的玩意兒?那我,究竟是個什麼怪物,又到底是誰生的呢?

  「不願意說?」凌瑞津吐了核,翹著二郎腿看著張恨,「那咱這買賣可不好做了。」

  水書先生這時來打圓場:「先生不說,自有先生的難言之隱。凌仙堂也不好咄咄逼人。」

  張恨沖水書先生行了一禮,以表敬意。

  張恨之後就什麼都不願再說了,我和水書先生送他回房后,我躲回自己房裡想事情。

  癲狗凌瑞津跑進來,在我跟前晃來晃去,不知道想要幹什麼。傅小六擋在我跟前,以防他師叔祖發什麼瘋。

  把我房裡的果子都吃完了,凌瑞津才像終於下定決心一般,長舒一口氣,道:「你那凈氣瓶,帶在身上嗎?把,把紛紛放出來,我想見見他。」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就說他這幾日怎麼別彆扭扭,原來是想見紛紛,又不好意思說。可惜,他見不到紛紛了。

  我道:「我去水族禁地取天門盞之匙時,被禁地法理彈避,凈氣瓶碎了,紛紛……紛紛的守屍魂無處依託,被桃花精給吃了,如今盛在桃花精的身體里。」

  「你說什麼?!」凌瑞津忽然暴怒,柳眉緊扣,要衝上來殺我的樣子。傅小六死死地擋著,他才沒能得逞。

  我冷哼一聲:「要不是你助紂為虐,開啟天門盞,我會用得著上水族禁地?我不上水族禁地,凈氣瓶也就不會打了。什麼叫因果報應,你知道嗎?凌仙堂凌大人?」

  「你!」他眼眶泛紅,不知是被氣的,還是想哭。他在我房裡瘋狂地走來走去,實話說,我現在真是沒心情搭理他,可是我又打不過他,只好放任他如此。

  凌瑞津氣了半天,終於停了下來,好像說服自己了。他冷靜下來,道:「好,好,我不跟你計較。只要能復活紛紛,這些我都不跟你計較。但是我告訴你臭丫頭——」他忽然湊上來,揪住我的衣領,眼神像刀一樣尖厲,看得我心中一凜,「你要是最後沒那個本事從原炙肚中帶回紛紛主魂,你給我等著,我保管你死得比九識盡失還慘!」

  他猛的一撒手,我沒坐穩,一個趔趄。

  傅小六趕上來扶我,可是扶不著。

  他很失落地挨著我坐下,又忽然抬頭沖我笑:「你晚上都沒吃飯,要不要吃點什麼?」

  我明白小六的難過。他想保護我,可是力不從心。

  我說我想吃煎的米豆腐,讓他去廚房找找,打發他出去。現在這種時候,無謂再讓傅小六為我擔多餘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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