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淼(二)
大陣?什麼大陣?
我湊上去,水書先生指給我看:「你看這村子外圍走勢,呈棺形,內圍還有一層,這是典型的雙槨陣。雙槨陣單獨並不能成陣,你再看這縱向,這條山脈如利劍一般直捅下來,這在風水上是大忌,可對鎮壓陣來說卻是好事。你看……這雙槨陣與這利劍下墜的勢,合起來……這不就是上古岐陣嗎?!這村子是天然的一個上古大陣,此陣主兇殺鎮壓,可困惡獸,鎮惡鬼,克陰靈。你看——」水書先生的手一路往下走,到一處停住,「這最低洼之處,便是陣眼。如果我沒猜錯,你師父利用了這村子的天然地形,設了這個上古岐陣,這村子四周,應該有她布下的固陣之法器。」
我仔細看那張圖,那低洼之處……不就是……獻祭冢?!獻祭冢是師父這個陣的陣眼?!所以說……獻祭冢這個事,我師父確實是知曉的……?不僅知曉,還利用它設了陣……可是,師父為什麼要設這個陣呢……這樣大動干戈的設陣,是為了對付誰呢……?如果此陣真如水書先生所說,能困惡獸,鎮惡鬼,克陰靈,又為什麼會生出莫寧這樣的惡靈呢……?
真是想不明白。
我們行到獻祭冢,那冢外被施加了一層安魂靈法,我看那陣勢,很熟悉,應該是傅老二所為。看來傅老二當時抱走莫家女嬰后,為了給這冢中陰靈安魂,後來還回來過。難怪傅小六一封連一封的書信催他回傅家,都沒有找到他的人,想必他是來這兒了。
水書先生圍著獻祭冢走了一圈,喃喃道:「這陣眼……破了啊?」
我不解。
水書先生解釋道:「是有人進去過?」
我點點頭,「我和傅老二進去過」。
「那就對了。」水書先生道,「你們進去擾亂了這獻祭冢的氣運,且斷絕了陰魂的供給,這陣眼便不濟事了。還有這外圍起的這層安魂靈法,起陽咒,和這陣眼原本的陰向也殊為不合,是以克著這陣眼了……」
「那這麼說來,此陣壓著的那個東西,已是壓不住了?」成懿問道。
水書先生摸了一把鬍子,點了點頭。
可是到底是什麼呢……?我師父費盡心思,起這樣的上古大陣,究竟是要鎮壓什麼邪物呢?她本事那麼大,有什麼邪物,是值得她花費這樣大的氣力與心思呢?而我和傅老二誤打誤撞破了這個陣眼之後,也從未見過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釋放出來了啊?而且看酉埝村的村民,生活如常,似乎並沒有受什麼影響啊。
成懿自言自語道:「她離開王都,忽然消失,莫非就是來干這事的……?到底要做什麼……?要困壓什麼東西……?」
我們的腦子裡都充滿了疑惑,無人能解答。
我們又回到了茅草屋廢墟,我和成懿坐在地上望著一片茫茫發獃。我想我和他都想著同一個人,那就是我的師父。
——寧淼。
一個謎一樣的女人。
水書先生喚來渠鳥,那鳥甚是乖巧,竟然開始搭窩,不一會兒就給我們搭好了一個小草棚,倒是能擋風,忙活完了又不知去哪裡給我們銜來了許多果子,然後才挨著水書先生,圈成一坨睡了。
我和水書先生啃著果子,成懿在一旁看著我們啃。
「你師父從前為了給我解饞,會用靈力做一些糕點給我吃。」成懿冷不丁道,撇了撇嘴。他要吃食的時候,真的跟十歲的沈子昂沒什麼兩樣。
我翻了個白眼,「我可沒那個本事。你要是餓,我就給你點香蠟,你愛吃不吃」。
水書先生呵呵笑,隨手挽了一個手花,掌心忽冒出一個糰子模樣的東西來,微微泛著光,遞給成懿:「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你嘗嘗?」
「嚯!老傢伙,看不出來,你挺有本事啊!」成懿一個囫圇就將那糰子吞了下去,直嚷嚷著好吃,水書先生於是又順手團了幾個。
成懿這回吃了個囫圇飽,縮成一團睡著了。他只有縮著的時候,那腰斬之處才看不見。我看夜裡風涼,想給他蓋件衣服,記起來他並非實體,忽生出一陣涼悲。聽他說來,他與我師父之間,應該是情誼非淺,若非信服我師父,也不會受她渡化,承鬼仙道。我師父忽然棄他而去,他心裡頭的疑問和納悶,應該十倍之於我吧。
師父,你到底想幹什麼呢?
水書先生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我聊天:「這回叫老夫來,是想知道槐嬰的事?」
我點點頭:「以為會在我師父留給我的東西里找出點蛛絲馬跡來,誰知道……」
「終於相信自己是槐嬰了?」
「是懷疑。」我嘆了一口氣,「雖然我是不信自己是什麼鬼槐嬰,但是我的出生時辰八字、天象,都和槐嬰相符,地門洞開,血月映天……真就那麼巧合嗎……?我師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給我說過這些……到底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呢……?傅老二又為什麼會有《槐嬰冊》呢?為什麼要抱走莫家女嬰將其封印呢……?我師父出現在酉埝村,行此大陣,又是為何呢……?」
我現在腦子真是要炸了。想不通的地方太多。
水書先生緩緩道:「咱們不妨就以槐嬰為線索來捋,我想,槐嬰是一切問題的中心。我手上這本,雖是用水族文字記載,但確也叫《槐嬰冊》,想必與傅思流無道派那本《槐嬰冊》同出一宗。可我這本,是個殘卷,關於槐嬰的許多記載都丟失了……
我讀過的部分,所記載的大略在說,無人知曉槐嬰將降生於何年,只知若逢荒年大亂,便是槐嬰出世之時。一旦槐嬰降世落地,則人道難行。無道派講求順應因果、從無道論,於槐嬰一事上卻不尊無為,千百年來以扼守槐嬰而生,是謂天下大道……」
難怪傅老二那麼固執,原來這無道派教宗即是如此。
水書先生接著道:「若如你所說,無道派宗主以性命封祭莫家女嬰,那那孩子是槐嬰的可能性很大,否則,堂堂無道派宗主何至於此……?」
我仍有不解,「照先生所言,莫家女嬰是槐嬰,我亦是槐嬰,這天底下究竟有多少槐嬰……?」
水書先生搖搖頭:「只是推論如此,我亦不知道這世上槐嬰究竟有幾人。對於無道派,我知之也甚少,只知道百年前它就是天下第一大派宗,教徒遍布天下,但其掌門宗主,身份成疑,極少露面,傳聞道法飄然,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這無道派在中原也傳了將近一千年了,它的教法宗義,自是經過千錘百鍊的,所以槐嬰之事,必有他的道理……」
「所以先生也覺得,為著尚未發生的事情,將一無辜嬰孩封印,是所謂大道……?」我道,盡量使自己的語氣平和。
水書先生道:「非也非也。天下無完美之道,但若犧牲一人能換蒼生太平,換作是我,我亦會做與無道派宗主相同的選擇……」
「那敢問先生,沈子爵私使陰力,最終使得金陵平定,他是善是惡?沈之星為助宋家奪天下,剜秦艽七羽,后王宋稱帝國安數年,他是善是惡?殺一無辜而得天下,仁者不為。了真可以殺一人救蒼生,偏他們不行?不過都是借口罷了。沈家人是為私慾,了真是為了口中大義,但殺人就是殺人,有何不同?先殺后定,即為功德,此道我認同不了。幾萬陰兵盡喪我手,錯了就是錯了,我不會因殺陰兵克定金陵城來為自己找借口。」
水書先生沉默不語。
我繼續道:「你們都有道。偏生我就沒有道。我師父從未教過我道,只教我如何掙錢,如何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如何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可在我看來,傅老二的道,他自己未必想清楚了。我的路,我卻看得很清楚。」
渠鳥似乎被我的聲音吵到,打了個哈欠,撲棱了一下翅膀,給水書先生的白鬍須和白頭髮都呼到了一塊兒。
水書先生似乎習以為常,不急不忙地給自己把打結的頭髮一點一點解開,解開后,長舒了一口氣。
他看向我,和藹地笑著道:「怪道是《萬世書》里將寧淼捧得天高,她確實是有她的過人之處。大道至簡,小觀花,你的想法確是令老夫耳目一新。一百年了,如醍醐灌頂。老夫真是沒白交你這個朋友。」
朋友?我哪來這麼多朋友……任紛紛是我朋友,這老傢伙也成我朋友了。
不過我聽得出來,他並非認同我,只是不屑與我辯罷了。就像傅老二,經常跟我辯著辯著便嘆氣,最多再加三個字:你不懂。
不過他倒提醒了我一件事——《萬世書》。雖然《萬世書》杜撰成分居多,但《萬世書》里如果記載了有關我師父的事,那說不定能順著線索找到一些東西,解開我和成懿的謎團。
看來得回金陵一趟了。
《萬世書》在宋茲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