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淼(一)
我們趕到酉埝村時,水書先生已經到了,正坐在村口一個涼棚里喝茶。好快的腳程。
我用薄紗覆面,以防村民將我認出來,莫家人知道了,又要將我逐出村去。這酉埝村別的沒什麼,民風還是彪悍的,且宗法規矩大,像我這種偷孩子的人,被抓住了是要沉塘的。
等到天屆日昃,我們才偷偷溜進村。
可一到我和我師父住的那間茅草屋,我就驚呆了——
他們居然燒了我師父的茅草屋!這群無知的暴民!
「這群不知好歹的混賬!!明明是我救了莫家,他們竟然因著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燒了我師父的房子!」我氣到眼淚暴涌而出,我師父留給我的一切,就這樣化為灰燼了。
沒了,什麼都沒了。
夜裡的涼風吹過,掀起一陣灰燼,飄飄洒洒地揚在空中。月光照在那灰燼之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寥感。
我心上像被插了一千萬根針,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疼痛。我師父去世時,我只是感到空空如也,可總有念想留下來,如今,他們毀了這僅剩的念想——
成懿在我身旁嘆氣,「燒都燒了,哭也沒有用了。看來你想找的東西,也找不到了……」
我跪在地上,茫然地看著這一切落淚。
水書先生忽道:「未必吧。」
我和成懿望向他,他不知從哪裡扒拉出來一個鐵盒子,揚給我們看,「剛剛有條狗,挖出來的」。
我撲上去,擦乾眼淚,把那個盒子打開,是!是我師父留下的東西!裡頭還放著我師父的小像呢!我將師父的小像置於地上,鄭重地拜了三拜。
成懿走過來,捏起那副小像,驚道:「這是你師父?!」
我點點頭,「怎麼,沒想到我師父長得如此美貌動人吧?」
成懿獅毛狗似的搖了搖頭,又問了一遍:「這真是你師父?!」
我被他問得莫名其妙,「這當然是我師父,我自己師父我還不認得了嗎?」
他看了看小像,又看了看我,喃喃道:「難怪……難怪總覺得你有些熟悉……這麼不講究的女的,除了她能教出來,也確實是沒人了……」他又問道:「你師父可是叫寧淼?」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師父叫什麼。」我從他手中奪回師父的小像,依舊收好,「你怎麼會認識我師父的?」
成懿一愣,嘴角漸漸上揚,「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當年就是她渡化的我。她說她是火焰山寧淼,這世界上最厲害的道姑。我若受她渡化,便可免受輪迴之苦,保留著這一世的記憶。我就是這樣被她騙了,行了鬼仙道。」
「火焰山……?」
「……想必是她胡謅的吧……」成懿失笑,搖了搖頭。似是想起了什麼有意思的事,「她後來行道助人的時候,還說過自己是縹緲峰、斂葉派、桃花島的弟子。總之就是胡說八道。」
水書先生這時湊過來,看了看我師父的小像,道:「寧淼這個名字……我倒是好像聽過的……聽說她曾師從無道派,後來又轉投了陰陽棋一派,很是風光過一陣。斂葉派所撰的《萬世書》裡頭,她的神秘不亞於秦艽,甚至寫她的章節,比秦艽還要多。秦艽破了道嫁了人,她卻是從頭到尾神龍見首不見尾,一個人來去自由。再後來……好像就消失在江湖上了……沒想到,壽終在了這裡。」他又回頭看了看那一片灰燼,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好像不僅是在悲懷我師父這樣一個風流人物的逝去,而是在悲懷終歸會過去的時光。
我師父竟是這麼厲害的人嗎……?真是……看不出來……我仔細回想了一下,她貪吃貪睡脾氣大,當真是一點大家的風範都沒有。本事倒是很厲害的,但對比一下,氣質上來說,傅老二的師父還是更勝許多籌。
可我有些納悶了,我師父既然渡化了成懿,那她到如今應該一百多歲了,可她走的時候,青黛朱唇,黑髮如瀑,哪裡像是一百多歲人的樣子?
我問成懿,是不是搞錯了?
成懿從那盒子里又拿出來一個鈴鐺:「你看這是什麼?」
「這……解風鈴?!」
成懿點點頭:「不會錯了。就是她。你師父就是寧淼。解風鈴原本是一對兒,在我還未修成現身咒的時候她給我的,只要我靠近,兩個解風鈴就會同時響。我跟她度過了幾十年歲月,我不會認錯的……」
成懿望著那個解風鈴發獃,他仍舊是一個十二歲小孩兒的身軀,可我感覺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什麼東西。月光灑在他的眸子里,很溫柔,很溫柔,眸光像水波一樣蕩漾。從未見他如此過。
「她……她竟死了……我找了她幾十年……」他喃喃,像是墜進了睡夢中一樣的恍惚。
我又從鐵盒子裡頭翻出了一些小玩意兒,每一樣,成懿都能說出它的來歷。
「這個,也是她親手做的。她很聰明,經常隨手就能做出一些小法器來。這個叫咕咚,她用風間草和鐵線蟲的殼做的。這個東西,遇上尋常的鬼,只要丟出去,就會粘在鬼身上,散發出一種惡臭。我現身咒練的還不好的時候,她經常把這東西貼在我身上,我要躲都沒處躲,她能循著臭味兒找到我……然後就讓我給她洗衣服做飯……」
成懿回憶著,笑起來,笑完又失神,「……可是做完這個,她忽然就走了……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找了她很久,要不是為了找她,我就會在王都呆著,受王都城隍庇佑,也不會去金陵,要不是去金陵,傅家人就不會因為忌憚老子而請人做法,我就不會著了傅家的道兒,不會破了修為,到頭來還要附在傅家那個老太婆身上……」
「也就不會認識我了。」我笑著道,「我想,冥冥之中還是有些因緣的吧。」
成懿勉強地笑了笑,望著「咕咚」發獃,「我到現在都不明白,她為什麼說走就走了……為什麼要走呢……?」
他又抬頭環望了一下四周,悵然地嘆出一口長氣:「沒想到,她竟壽終於此……於這樣一個鄉野地方……默默無聞的……」說罷低下頭,眼睛里閃著淚花。
我把我師父留下的東西都翻了一遍,並沒有翻到任何與我身世相關的東西或手札,除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小法器,就是一張印在羊皮紙上的酉埝村地圖。我上下左右地翻看了,也並未看出來有什麼不妥。
水書先生接過去看,看了半晌,咂摸道:「這個村子的地圖有些古怪……這個村子……本身就是一個大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