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八章 及時之船
第四百八十八章 及時之船
他骨節極是分明,指尖修長,白皙如玉,渾然是雙似是養尊處優慣了的手,只是指尖卻極是靈活,那隻小竹筒在他指尖也被恰到好處的抽開了筒塞,而後,他指尖微微朝竹筒內一攤,扯出了一捲紙條。
鳳瑤神色微動,下意識朝他靠近半步,目光也緩緩朝他手中的紙條落來,待得那紙條被他全然展開,才見那紙條之上,竟是僅有兩排小字。
『海面以東,沿岸前行二十里,翻閱水山,可抵大英;軟骨散之配方,筒內另一紙箋而錄,藥效兩月有半,過時無用』。
那兩排墨字,雋秀諧雅,雖無龍飛大氣之意,但也是溫然好看,無端給人一種十足的世外與清修之意。
皆道是人如其字,字如其人,如今窺得這些墨字,也知這寫信之人,定是滿身俊秀諧雅之人。
只是,這人,究竟是誰?
難不成,是那東臨蒼?
思緒至此,神色微微而緊,一時之間,也並未言話。突然,周遭冷風突然而盛,肩頭上那黑鷹的腦袋越發望鳳瑤黑髮里鑽了鑽,似是躲避冷風似的,卻又不料大半的身子孤立在她肩膀,仍舊是被冷風吹拂,躲避不得。
顏墨白終是稍稍將紙條收好,那雙漆黑的瞳孔越發的從容幽遠。
則是片刻,他又垂頭掃了掃竹筒內那殘存著的另一隻信箋,隨即抽出來又仔細看了看,待得一切完畢,才將那信箋重新塞回竹筒,好生套在了黑鷹的腳上,隨即抬手拍了拍黑鷹的身子,力道雖是極輕,但黑鷹則陡然從鳳瑤黑髮里將腦袋伸了出來,扭著脖子朝顏墨白望著。
顏墨白面色分毫不變,指尖仍未在黑鷹身上挪開,反而是稍稍指尖越發而抬,在黑鷹頭上點了一下,黑鷹脖頸一縮,眼珠子越發而瞪,顏墨白則輕笑,「去吧。」
這話一落,黑鷹一動不動,似是並無意願而走,顏墨白神色微動,指尖再度一抬,驀地將它從鳳瑤肩膀推下。
大抵是他的動作太過乾脆,黑鷹一時猝不及防,笨重的身子頓時從鳳瑤肩膀跌落,它驀地驚叫一聲,同時便展開碩大的翅膀撲騰,卻也僅是頃刻之際,它身子驟然在半空變了方向,而後仰沖而起,頓時飛躍至半空。
鳳瑤下意識抬頭而望,那黑鷹卻未立即飛走,而是在鳳瑤頭頂盤旋三圈后,才鳴了一聲,徹底飛遠。
鳳瑤眉頭稍稍而皺,面色也逐漸沉了下來,待得垂頭,才見顏墨白正靜靜望她,滿面清淺柔和,溫潤風華得不可方物。
「那東西,倒是當真喜歡你。」他薄唇一啟,突然道。
鳳瑤緩道:「是嗎?說來也是奇怪,當初在大旭京都時,它便是為你送信送禮物而來,抵達皇宮,也不允任何人捉它捕它,而是喜歡落在我窗頭,要讓我親自去取它腳上的東西。往日只知萬事萬物都會有其靈性,但卻並未真正見得令人驚愕訝異之事,但如今見得那黑鷹,才覺這世上的萬事萬物,的確有靈性。」
顏墨白微微一笑,「萬事萬物有其自己章法,但若論靈性,許是還得各異而論。畢竟,也非所有之物都有靈性,就如飛鷹一般,方才那黑鷹,可是我從數十隻飛鷹里賽選而出,除了這隻黑鷹靈性之外,其餘飛鷹,除了被好吃好喝的東西養得笨拙如雞之外,倒無任何靈性,便是尋常飛躍入府的鳥,都可讓其大腹便便之身嚇得一顫,空中惡霸之稱蕩然無存,那些蠢東西,也有靈性?」
這話入耳,鳳瑤倒是心有咋舌,只道是能將飛鷹養成雞,倒也是極是難得了。
她眼角稍稍一挑,沉默片刻,僅道:「許是你之賽選之法並非實用罷了,但若好生對待,許是那些飛鷹都是不差的。」說著,神色微動,話鋒也自然而然一轉,再度將話題饒了回來,「今日這信箋,是何人寫的?」
顏墨白神色微動,笑得柔和溫雅。
他抬頭順著前方上游之岸掃去,入目的,是高山延綿,彷彿阻隔了前路,但若細觀,卻又覺山腳略微平攤,行路不難。
「鳳瑤方才也是看了信箋,如此,鳳瑤心底自也是猜得到寫信之人。」說完,他回眸過來,儒雅平和的朝鳳瑤望著。
鳳瑤也無心隱瞞,僅道:「尉遲雪蠻的地圖,都只是繪的渡海路線,並未繪朝那依山而傍的山路前行,是以,連尉遲雪蠻都不知的路線,那人卻知,想來,那人定也是對大英路線極其熟悉,甚至於,許是比尉遲雪蠻與那前幾日被大周精衛捉住的大英之人還要熟悉。而那東臨蒼,歷來喜山水而游,乃翩躚公子,且又與你交好,是以,若不出意外,此信箋,定是東臨蒼而為。」
顏墨白勾唇笑笑,慵然點頭,「的確是東臨蒼。」
說完,便再度抬頭朝前方蜿蜒的山路掃了一眼,繼續道:「前路大多不平,加之臨山臨海,行車顛簸已是不安全,此際僅有二十里路,還是棄車前行最好。」
鳳瑤眉頭一皺,目光也順著顏墨白的視線朝那山路掃了一眼,只見山路雖看似平緩,但山路上卻又碎石堆積,高高低低的確不平,且那大藍的深海又在道路一側,是以,若要行車,無疑是顛簸之至,稍有不慎,便要連人帶車一道翻滾至深海里。
是以,如今之法,的確只有策馬而行,奈何,天色越發而暗,顏墨白身子骨又吹不得冷風,如此之下,又該如何兩全?
正待思量,顏墨白已是牽著她緩緩回身過來,幾步上前便立在了烈馬旁,「鳳瑤且先上馬,趕路為緊。」
鳳瑤靜立在原地,兀自沉默,待得片刻后,才稍稍斂神一番,迅速躍身上馬,而待在馬背坐定,她則稍稍伸手朝顏墨白遞來,低道:「你也上來。」
顏墨白本打算轉身去旁邊的一匹馬,奈何這話入耳,便也下意識止住了身影。眼見鳳瑤瞳色認真,他微微一笑,只道:「兩人多共騎一匹許會拖累時間……」
不待他后話道出,鳳瑤便平緩而道:「連馬車都妥協坐了,而今你不願妥協了?更何況,前路地勢雖略微平坦,但地上碎石極多,凹凸不平,如此路況,也行不快。」
說完,落在他面上的目光越發而深。
顏墨白眼角微挑,並未立即言話,神色也稍稍而滯,似是當真在認真思量鳳瑤這話,卻待片刻之後,他終是回神過來,也未出聲,僅是仰頭朝鳳瑤笑笑,隨即便伸手而來遞到了鳳瑤手裡。
鳳瑤下意識曲了手指,恰到好處將他的手裹入掌心,而後稍稍用力,將他拉坐在了自己後方。
顏墨白那雙漆黑如玉的瞳孔再度閃過幾許暗沉,嘆息一聲,「海風凜冽,鳳瑤不可坐在前面,還是坐到我後面為好。我身子並非孱弱,且這幾日也一直在服用悟凈留下的葯,身子也已不畏寒,是以,鳳瑤無需太過擔憂我。」
鳳瑤並未將他的話太過聽入耳里,僅道:「無妨。我本也不怕冷,此番坐在前方,自也是妥當。」說著,全然無心就此再言,話鋒也跟著稍稍一轉,繼續道:「事不宜遲,你且吩咐下去,繼續行路吧。」
顏墨白到嘴的話終是再度噎了下去,深邃的瞳孔靜靜將鳳瑤的後腦勺凝了半晌,才平緩而應。
天色越發暗淡,冷風凜冽,一行人再度開始浩蕩行路。
道路略微狹窄,是以,策馬之際雖是想快,但也著實是有些快不了,只因身子一側是高聳的斷崖,一側則是波光凜冽的海面,如此慎人的環境,著實讓人不敢懈怠分毫。
待得天色全然暗下,三軍齊齊點了火把,天地之中本也是一片漆黑,然而便是如此,兵衛們手中那蜿蜒而動的火光則照亮了半邊天。
一路往前,晚膳也仍是在馬背上食用,好長的隊伍一宿未歇,任由吹拂在身的風越發的森冷涼薄,寒意刺骨,彷彿冷得要將人凍傷一般,然而即便如此,偌大的隊伍,也無人停歇,更無人拖累。
直至翌日清晨,前方道路終於被高山阻隔,無路可走,浩蕩大軍,也終於是全然停歇了下來。
海風肆意浮蕩,便是清晨都不曾消停,偌大的海面,則水波起伏,沸騰不止。而道路一旁的海面,密密麻麻的船隻並排而立,無邊無際,便是放眼望去,竟是有些看不到船隻的盡頭。
如此震撼場面,無疑驚得在場之人皆瞳孔瞪大,心神劇動,平息不得,饒是鳳瑤本是淡定,但面對如此之景,本是吹拂一夜而極是凍僵的臉,此際也忍不住漫出了幾許抑制不住的驚愕。
是的,驚愕。那些密密麻麻的船隻並排而列在海面,毫無邊際,無疑是她此生從不曾見過的壯觀。
只是,這些船隻,從何而來?且停泊於此又是何意?
正待思量,顏墨白那柔和溫潤的嗓音已在耳側響起,「行了一夜,鳳瑤可累?」
這話極是緩慢柔和,關切之意分毫不掩。
鳳瑤順勢回神,稍稍側頭朝顏墨白望來,心口發緊,落在他面上的目光也忍不住起伏不定。
「這些船隻是怎麼回事?」她忍不住率先開了口。
只奈何,這話一出,他面上卻無任何反應,那從容淡漠之意也是分毫不掩,似是對海岸的船景並無半許錯愕之意。
眼見他滿面平靜,似是無心回答之意,鳳瑤瞳孔微縮,忍不住再問:「你可是知曉這些船隻從何而來?」
這話剛出,突然,有道平寂得毫無平仄起伏的嗓音響起,「您便是顏公子?」
短促的幾字,嗓音並未攜任何情緒,卻是瞬時之際,鳳瑤驀地一怔,當即下意識回頭而望,便見一名青衫高挑的四旬男子正立在馬頭前。
鳳瑤目光越發而挑,只道是這人走路倒是無聲無息,方才她回頭與顏墨白道話之際,明明是未聽到什麼腳步響動,而今倒好,這突然之間,面前這人也不知從哪兒冒出的,且就這麼徑直站定在了馬頭前。
果然,越是靠近大英,遇見的人也越是怪異,許是大英之人的確深藏不露,全然不可讓人小覷了去。
「你家公子安排你來的?」正這時,顏墨白那懶散慵然的嗓音已是漫不經心的揚出。
那青衫之人點點頭,面上並無任何錶情,看似木訥,但若細觀,卻又覺這人面色太冷太冷,無端給人一種毫無感情的森冷之感。
「老奴的確是公子吩咐過來的。且如今三千船隻已備好,每搜船可載一百之人,顏公子這十萬大軍,全然可被這三千船隻載著渡海,綽綽有餘。」僅是片刻,那人再度無波無瀾的出了聲。
顏墨白勾唇而笑,漫不經心的轉眸朝那些密密麻麻的船隻掃了一眼,只道:「你家公子倒是費心了。」
說完,一手攬住了鳳瑤腰身,極是自然的抱著她躍下馬來,而後又回頭朝伏鬼一掃,那漆黑如玉的瞳孔再度朝那青衫之人望來,「十萬兵力雖是好載,但這十萬匹烈馬若是全然棄了,倒也可惜。」
青衫之人淡道:「十萬匹烈馬,自然不是小數目,棄了自然可惜。我家公子之意,是從大英之地撥出十萬烈馬與顏公子換這十萬烈馬,如此,顏公子等人僅需棄馬乘船,待上岸之後再騎公子吩咐人為你們備好的馬便是,而此地這十萬烈馬,我們自然得全數牽走。」
顏墨白輕笑一聲,嗓音突然幽遠厚重了半許,「若是如此,自當最好。」說著,嗓音稍稍一沉,「你家公子,倒是費心了。」
青衫之人只道:「顏公子客氣了。我家公子說,既是有些事與關係避開不得,他自然也不會真正袖手旁觀的不管,只是公子還說,他對顏公子並無其餘念想,但獨獨一事,望顏公子應允。」
顏墨白勾唇而笑,「你家公子在信箋上都不曾與我提過什麼要求,而今倒是要用你來對我傳話。」
青衫之人繼續道:「有些話,我家公子自是不便與顏公子明說,此番借屬下之口,許是容易傳達些。」
「說吧,你家公子欲如何?」顏墨白懶散而問,倒也著實未有久耗之意。
卻是這話一出,青衫之人便緩緩的垂頭下來,那雙平寂得毫無感情的瞳孔終是漫出了半縷起伏,隨即薄唇一啟,繼續道:「我家公子說,大英之帝終是公子交好之人,是以,望顏公子莫要太過……趕盡殺絕。」
這話一摞,不再言話。
顏墨白眼角微挑,輕笑兩聲,卻是並未回話。
一時,周遭氣氛驟然沉寂,顏墨白一言不發的開始牽著鳳瑤緩緩往前,待二人路過青衫之人正準備蹬船之際,青衫之人稍稍回頭過來,再度毫無平仄的問:「我家公子之意,顏公子意下如何?」
「不如何。我不是你家公子那等性子,是以,自然做不來心軟之事。我顏墨白行事曆來有目的,且只要目的一旦確定,決無更改。你家公子本也知我之性,便不該再來問我意見,更何況,此番之行本是兇險,我性命是否尚存都不一定,是以要那大英皇帝的性命自也不一定。但若,我一旦有機會殺他,我自然也是絕不會手下留情。」
瞬時,青衫之人眉頭極為難得的一皺。
顏墨白似若不知,繼續道:「替我好生謝你家公子的船,唯此而已。也好生告知你家公子,有些事他既是打算不管,便最好莫要插手,若觸及我之底線,便也別怪我顏墨白無情。」
嗓音一落,目光突然變得陰沉兇狠。
隨即,他也不再耽擱,捏緊了鳳瑤的手再度往前,待得踏上其中一艘船隻后,便徑直牽著鳳瑤入了船艙。
整個過程,鳳瑤一言不發,心有起伏,層層不止。
此際這船艙也是偌大寬敞,只是,大抵是為了裝人,是以船艙內並無任何擺設,空蕩虛無,無端給人一種極是清冷之意。
顏墨白也不拘小節,入得船艙后便席地而坐,他面色極為難得的有些厚重冷冽,便是那雙漆黑如墨的瞳孔,此際也正略捲風雲,起伏不定。
鳳瑤靜靜的立著,仔細將他打量。
他沉默片刻,似是這才回神過來,隨即仰頭朝鳳瑤望來,微微一笑,「鳳瑤且坐下來好生歇息歇息,策馬一宿,也該是累了。」
嗓音一落,便開始伸手朝她遞來,似要牽她坐下。
鳳瑤神色微動,也未耽擱,緩緩伸手搭上他的手,而後隨著他的力道緩緩在他身邊屈身坐了下來。
「那青衫之人口中的公子,可仍是東臨蒼?」鳳瑤沉默片刻,低沉幽遠的問。
顏墨白勾唇輕笑,面上與瞳中的神情早已全然斂下。
「不是他還能有誰,能在幾日之內調動三千船隻與十萬烈馬,想來這普天之下,也僅有他東臨蒼有這本事。」僅是片刻,顏墨白便略微直白平和的回了話。
鳳瑤眼角越發而挑,目光也越發厚重,「東臨蒼不是閑散公子嗎,且還結廬在人境之外,似是不問世事……」
話剛到這兒,鳳瑤便欲言又止的噎了話。
顏墨白則緩道:「雖是閑散公子,但好歹也是出自東臨大家,更乃東臨一族最是身份尊崇之人,再者,東臨這世家本也是家大業大,區區三千船隻與十萬烈馬,東臨蒼若要調動,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
是嗎?
往日大旭之中,本以為許儒亦的許家便已是家大業大,富可敵國,但如今聽得顏墨白這般說,才覺那東臨世家的財力,無疑是傾天之至了。
畢竟,要在短日之內調動這麼多船隻與烈馬,若是旁人來為,定是艱難之至。
鳳瑤心有起伏,一道道複雜之意也在心底搖曳上涌。
待再度沉默片刻后,她再度低沉沉的道:「東臨蒼不是想置身事外嗎?且前些日子你大肆差人尋找通往大英之路,他都不曾親自為你點明,怎突然間,他就主動要幫你了?」
顏墨白神色微動,面色極為難得的漫出了幾許複雜,卻是並未言話。
鳳瑤也不著急,僅是靜靜而候,則是半晌之後,顏墨白才嘆息一聲,薄唇一啟,繼續道:「許還是,為了他娘親吧。」
鳳瑤瞳孔一縮,心口一愕,剎那之中,心底被詫異之意填滿。
「東臨蒼的娘親?東臨蒼的娘親與幫你之事有何關係?」鳳瑤抑制不住的再問。
顏墨白眉頭微蹙,神色稍有起伏,則是片刻,他眼角微挑,懶散慵然的朝笑了,「鳳瑤,我累了。」他柔柔的說。
鳳瑤下意識應著他的話仔細將他眼睛打量,倒覺他瞳孔內的確布了些血絲,似是著實疲憊,奈何,心有詫異與波動,一時之間,她也無法全然壓下。
她僅是按捺心神一番,繼續道:「僅是幾句話罷了,你若回我了,我便自會讓你好生安睡?」
他笑得溫潤儒雅,待得鳳瑤這話剛剛落下,便傾身過來,腦袋靠在了鳳瑤肩頭,則是片刻,鳳瑤便聞他呼吸勻稱,甚至還稍有輕微的打鼾聲響起,瞬時,她神色微滯,眉頭一皺,滿心的揣度與複雜,終是全數沉了下來。
不得不說,顏墨白越是不說,便也越是證明他心中有事,又或許,是擠壓在心底多年的心事。
是以,他對大英,有何仇怨,與東臨蒼的母親,又有何淵源?
他僅是流落在外的大楚皇子罷了,縱是有仇怨,自也是與楚王又仇怨,怎這突然間,他不僅要攻大盛,還要打大英,難不成,這兩國也得罪了他?
思緒層層的開始在心底蔓延,鳳瑤僵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自是知曉顏墨白心思磅礴,如他這樣深藏不露之人,若說沒野心,自然是不可能。只是,他攻打大盛,尚且可用野心來說明,但他攻打大英呢,難不成,也是為了野心?且他也明知此番之路極為兇險,也知與大英真正為敵並非明智,可他還是這樣做了,甚至冒著性命之憂就這麼不顧一切的做了,是以,這般毫無顧及性命之意,倒也著實超出了野心之外,而且,也莫名夾雜出了濃濃的針對於糾葛。
是以,他與大英,究竟,有何糾葛。
越想,思緒便越發的蜿蜒而遠,平解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船將微微的開始搖晃,鳳瑤下意識順著前方的船艙望去,便見窗外遠處的高山緩緩後退,大船,已是在前進。
她驀地全然回神,起伏的心思也稍稍壓下,而待側耳而聽,肩頭顏墨白那輕微的酣聲已是全然消卻,整個人就這麼靜靜的靠在他肩頭,安然盡顯。
鳳瑤神色微動,猶豫片刻,低聲而喚,「墨白?」
短促的二字一出,因著略微拗口,連帶自己都稍稍怔了一下。
卻也突然發覺,自己似是從不曾如此喚過他,便是後來生死於危,也不曾這般喚過他。也曾還記得,當初顏墨白曾主動讓她喚他白瑜。說是,他全名為蕭瑜,字白瑜,雖常日自詡顏墨白,但不過是自己取的名字罷了,他真正身份,乃大楚王族。
只是,她雖對白瑜二字略是欣賞,但終究是不曾接觸,是以,略微生疏拗口,便也下意識有些不曾如此喚他。但而今倒好,突然便脫口而出『墨白』二字,才也突然發覺,無論是顏墨白這個人,還是他的名,都在冥冥之中早已印刻在心,揮卻不得。
思緒至此,本是稍稍壓下的心思,竟又開始抑制不住的起伏。
然而這話一出,肩頭上的人卻並未回話,整個人依舊熟睡,並無半點的反應。
鳳瑤眼角微挑,沉默片刻,終還是稍稍伸手將他從肩頭扶了下來,而後又極是小心翼翼的扶著他躺在船板上。整個過程,他似如未覺,並無半許醒來之意,那本是漆黑的瞳孔被眼皮全然遮蓋,雖看不見常日的任何溫潤從容,深邃雅緻,但也是安然祥和,無端給人一種極是安心之意。
他該是當真極累極累了。
沒日沒夜的行路,再加之舊傷未愈,身子也極是畏寒,是以,這一路顛簸而來,倒也是苦了他了。
鳳瑤一言不發,目光靜靜垂落在他面上,仔細凝望。
待得許久,她才回神過來,而後斂神一番,開始轉身朝不遠處屋門行去。
屋外,海風無疑是極為猛烈,吹得人衣袂與頭髮肆意而揚。那力道極大極大,且大有將人吹翻之意。
鳳瑤驀地轉身將門合上,而後稍稍穩住身形,目光也順勢朝旁一落,便見甲板上正立著十來名整齊而站的精衛,而那滿身黑袍勁裝的伏鬼,則正立在那些精衛的前方,那雙漆黑的眼,也略微愕然的掃著她。
眼見鳳瑤朝他望來,伏鬼終是不再耽擱,稍稍上前兩步,恭敬問:「娘娘可是有何吩咐?」
鳳瑤神色微動,並未言話,僅是轉頭掃了掃另一側的船尾,眼見船尾空蕩,風聲劇烈,她這才唇瓣一啟,低沉道:「伏侍衛,且隨本宮來一趟。」
她依舊是下意識的喚了他伏侍衛。伏鬼也極是受用,並無半點的訝異之意,待見鳳瑤踏步朝船尾而去,他也開始足下微動,緩緩朝鳳瑤跟去。
待得二人皆站定在船尾,冷風肆虐而動,涼薄盡顯。
鳳瑤抬眸掃了掃周遭那些跟隨在側的船隻,入目的,皆是一派密集壯觀的景象。
十萬大軍乘船並排而前,浩蕩而往,陣狀的確極為壯觀好大,卻是無端之中,又給人一種難以言道的壓抑,甚至猙獰。
大戰在即,越是靠近大英,便也越是兇險。
鳳瑤心底有數,正待思量,伏鬼已再度剛毅恭然的出聲道:「娘娘可是有話與屬下說?」
這話入耳,鳳瑤才稍稍回神過來,深邃的目光仔細在伏鬼面上掃視打量,隨即神色微動,低沉道:「你家主子與大英之間,究竟有何仇怨?」
許是不曾料到鳳瑤會如此直白而問,伏鬼那刀疤橫梗的面上也抑制不住的布上了一層詫異。
卻也僅是片刻,他便稍稍垂頭下來,任由濃密的睫毛掩蓋住滿眼的波動,隨即不答反問,「皇上未與長公主說明此?」
鳳瑤眼角一挑,平緩自若的道:「自是說了,只是,本宮聽得雲里霧裡,並非全然清楚罷了,如此,便招你來問,欲了解你主子與大英的真正糾葛與淵源。」
這話一出,伏鬼並未回話,整個人依舊靜靜垂頭,似是在極為認真的思量鳳瑤之言,一動不動。
鳳瑤也不急,僅是深眼望他。無論伏鬼何時回答,快慢都可,只要他回答便成。畢竟,顏墨白心底綳著一個弦,她著實是敲不開他的話,如此之下,自然也只有旁敲側擊的問這伏鬼,從而,各方面的了解顏墨白的一切。
只奈何,周遭氣氛沉寂著,伏鬼也一直沉寂著,待得時辰溜走許久,伏鬼竟仍是垂頭而立,似是仍無打算言話。
鳳瑤面色終是稍稍沉了半許,唇瓣一啟,低沉沉的出了聲,「怎麼,本宮這問題,極難回答?」
伏鬼極為難得的嘆息一聲,薄唇一啟,終究是回了話,「並非是娘娘之言不好回答,而是,有關皇上之事,屬下不敢多言半字。上次夜裡為求長公主去軍機帳中喚皇上出來休息,屬下便已得皇上責罰,是以這次,屬下著實不可再犯皇上忌諱,惹皇上不悅。」
鳳瑤低沉道:「難不成,你還會怕你主子責罰?」說著,神色微動,話鋒也稍稍一轉,「你許是將事態想得過於複雜了。本宮問你這些,並非是想作何,僅是想了解你主子,從而對他好罷了。本宮與你主子的關係如何,許是不需為你好生解釋一遍吧?」
這話,她脫口的語氣終是夾雜了幾分威儀甚至威脅。
然而即便如此,伏鬼仍安然靜立,頭也不抬的剛毅堅定道:「屬下不怕皇上責罰,屬下,僅是怕皇上對屬下失望。屬下跟隨皇上這麼多年,歷來忠心不二,與皇上的主僕情分也是極為強厚濃烈,是以,屬下如今想通了,仆終究是仆,只需照著主子的命令做事便是,而主子不喜之事,僕人自當不可去做。」
鳳瑤眼角一挑,心口一沉,倒是被他這話極為不喜。
「你且要清楚,本宮是想幫他!你對他衷心自是極好,但也不可愚忠,若不然,你並非是在輔佐他,也並非是在幫他,而是在害他!」
伏鬼恭敬道:「至少此際,屬下以為,屬下若不多言皇上的是非,屬下是在真正忠皇上,也是在讓皇上心底順暢,更不是在愚忠。」
這話入耳,鳳瑤面色越發一沉,連帶瞳孔之中,都積攢出了幾許風雲與起伏,附帶著的,還有層層而涌的惱怒。
如今倒好,這伏鬼也不開竅了,當真是意料之外。
她滿目複雜冷沉的朝他盯著,無奈心抵得咬牙切齒。
則是片刻,伏鬼剛毅平寂的繼續道:「皇上之事,娘娘無需太過操心。皇上行事皆喜步步為營,每一步的走法都是深思熟慮,是以,娘娘無需太過為皇上操心。想來在皇上眼裡,娘娘安好才是最好,甚至這一路上,皇上也明明可全然不顧娘娘之意而急速策馬前行,卻因有娘娘之意,是以才對娘娘妥協。屬下跟隨皇上這麼久,從不曾見皇上對誰人妥協過,除了娘娘你,是以,皇上對娘娘深情厚誼,想來諸事都是會自動與娘娘商量,以免惹得娘娘不悅,但若皇上有其餘之事不願與娘娘多說,便也望娘娘相信,皇上並非是有意要對娘娘隱瞞,而是覺得,有些事終究無必要對娘娘說,免得,將他心底的傷疤揭開,從而讓娘娘也心生不安,甚至不快。」
冗長的一席話,他說得極慢極慢,卻也極為誠懇,然而這腔話,卻仍是話中有話,竟也稍稍給人一種不曾掩飾的勸慰之意。
鳳瑤心底的複雜之意仍是無半點消卻。
顏墨白不對她坦白,這伏鬼還在配合顏墨白說話,這對主僕的口風如此之緊,想來她姑蘇鳳瑤若繼續問下去,也該是毫無結果才是。畢竟,這伏鬼與顏墨白一樣,若是當真想要藏得一事,那定然是守口如瓶,倔強堅持的不會對任何人透露。
思緒至此,一股股挫敗之意也略微上涌。
片刻之際,沉寂無波的氣氛里,伏鬼眉頭微蹙,猶豫片刻,再度道:「皇上對娘娘的心意,歷來都坦誠之至。縱是偶爾有所心事,但也望娘娘相信,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娘娘好,又或者,是不願揭開某些傷疤而已。屬下之言只能到這裡,不可再說,也望娘娘能體恤屬下,莫要再問。」
鳳瑤並未回話,神色幽遠起伏,複雜深邃。
待得再度沉默半晌,她唇瓣一啟,終是再度出聲,「此事你若不願多說,本宮自不為難你。但,方才你家主子說,東臨蒼今日這般幫忙,是為了他娘親。本宮便問你,你家主子,東臨蒼,還有東臨蒼他娘親這三人,究竟有何淵源,怎東臨蒼幫你主子竟是在為了他娘親?」
這話入耳,伏鬼眉頭又是一皺。
鳳瑤深眼凝他,兀自沉默,待得片刻,伏鬼終是再度道:「此事,屬下不知,娘娘可直接問皇上。」
是嗎?
方才還說他不願摻和這些,不願再做讓顏墨白失望惱怒之事,而今倒好,大抵是心頭已是多長了個心眼,此際便用『不知』二字來全然應付她的話,也免得她再對他糾纏。
鳳瑤面色越發而沉,心底一派通明,明白之至,各種思緒也在心底沸騰上涌,嘈雜交織,心境,也莫名低落緊烈,渾然派遣不得。
待兀自沉默許久,她才稍稍回神過來,低沉道:「本宮知你忠心,但將某些事告知本宮,也並非是在不忠。本宮也是想你家主子好,想真正幫他護他罷了。」
「屬下知曉。但娘娘最好是護著你自己為好。畢竟,主子將你看得重,只要娘娘一切安好無虞,主子便也可安心的去做他的一切。」
這話入耳,所有起伏排揎的后話,終是被伏鬼這話全然抵了回來。
她神色也抑制不住的變了變,目光在伏鬼身上逡巡半晌,卻終歸是無心再言。
多說無益。她與伏鬼都是出自要護顏墨白罷了,是以,各有各的立場,互相逼迫彼此,也無任何意義。
心思至此,終還是自己稍稍的想通過來。
冷風簌簌里,鳳瑤無心再呆,卻是正要轉身朝船屋而去,不料正這時,臨在一旁的船隻緩緩朝這邊靠攏而來,那船身盪起的水花略微突兀巨大,惹人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