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餘波
晚宴過後,除了梁國使團打算在京中多玩幾天,延後回國之外,其他使團已馬不停蹄地啟程,離開汴京。
而王熾在多日操勞之後,終於有了幾天鬆快的時間。
這日,王熾在永康殿內打了個巨大的哈欠,眼裡冒出淚花。他看著案前成捆的案牘逐漸變成重影,他實在忍不住了,上下眼皮開始打架,他用手勉力撐住重重的頭,頭卻還是不聽話,眼看就要向前栽下去。
「嗯哼!」小太監淮安在一旁斜眼瞄著王熾,一看王熾的頭正打著點要倒將下去,他吊著嗓子猛咳一聲。淮安別的本事沒有,空長了一副好嗓門,這一聲直接把王熾從周公那兒請了回來。
王熾猛然驚醒,回頭迷迷瞪瞪地瞪了一眼。
「淮安啊,咱們平時能不能稍微安靜一些,這畢竟是皇宮嘛,不是戲班子。」王熾把胳膊架在桌上,把腦袋重新放回手上,閉上眼睛嘟囔道。
「陛下啊,今日奏章還未了結,不能歇息啊!」淮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聽著又大聲了許些。王熾離得近,只覺耳膜發震。
淮安見王熾已經全然清醒,只是拿手指堵著耳朵在發矇。他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減弱了聲音道:「陛下前些天晚上天天往外頭跑,天色發白才回來。這不晚上沒睡覺欠下的債,只有白天受了嘛。」
王熾好笑地看了淮安一眼,這小孩兒小小年紀便一副當爹當媽的口吻,也不知跟誰學的。他試探著問淮安道:「那你體諒朕的話,就讓朕在這裡偷會兒懶,打個盹兒,可不可以?」
「不行!」淮安把頭一仰,很有原則地說,「陛下畢竟是陛下呀,外頭可都看著咱呢!」
王熾一撇嘴,也來了脾氣。他使勁扒亂了桌上的奏章,委屈道:「你去外頭瞅瞅,哪個當皇上的能當得這麼憋屈,天天正事沒得干,盡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說著他順手拎起一份奏摺,抖開來給淮安看:「你瞧,一個農戶家裡面的三頭牛不知被誰宰殺了丟在了院壩里,這種案子刑部也要呈到朕面前。幹嘛,要朕去幫他家的牛超度不成?」
淮安見那奏章上被王熾拿硃批打滿了紅叉,還有因為瞌睡而扭扭曲曲的線條,卷面上慘不忍睹。「大,大概是希望陛下愛民如子吧。」淮安看著這奏章發愣,迷迷糊糊應了一句,卻知這話哪能安慰得到陛下呀。
「愛民如子,還不如說要朕安分守己,莫要管他們罷了。」王熾把側臉抵在桌子上,兩個腮幫氣得鼓鼓的,放弱了聲響,從喉嚨里模模糊糊地發出聲來。
淮安輕輕嘆氣,低著頭悄悄閉了嘴。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高聲通報:「廖太師覲見!」
廖仲人來永康殿是從來不會提前打招呼的,王熾對此也不敢有異議。就在廖仲人踏入殿前的兩分鐘,王熾迅速坐正,把塗滿紅叉的奏章往案桌底下一塞,臉上憤然之氣全消,換上一副精神的笑容來。
淮安看著他比翻書還快的翻臉速度,更感酸澀了。
廖仲人一跨過門檻,便拱手拜道:「臣是來恭賀陛下的,陛下天助神功,竟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費吹灰之力將梁國逆賊關入我厲國的大牢。」
自打廖仲人一開口,王熾便覺廖仲人此番前來定沒安什麼好心。他敷衍地笑了笑,答道:「此事竟出奇順利,朕也覺十分詫異。不過說來說去,也是爾等的功勞。」
「臣慚愧,並未能出上什麼力。陛下還是應大大犒賞鴻臚寺卿江風南。這次事情,多虧了他的才智機巧吶。」廖仲人答道。王熾感到,廖仲人口中說著讚賞,言語中卻毫無半點高興,反而冒著絲絲涼意。
「該當如此,該當如此。」王熾打了個哈哈,連連點頭。
「不過臣想知道,拿風水八卦之學去離間梁國使團,是江大人一個人的主意,還是經由陛下指點?」說著話,廖仲人緩緩地上前兩步,緊接著問道。
王熾站在廖仲人身前,由於個子矮,需要仰頭才能對上廖仲人的視線。他默默退後兩步,站上擺放案幾的檯子,這樣正好與廖仲人平視。之後,王熾才慢慢開口:「當然是江卿一個人去辦的,朕可弄不懂那些八卦里的門門道道。剛才朕不還說,也同樣覺得詫異呢。」
廖仲人咧開嘴角,臉上浮現出一個輕輕的冷笑,問道:「那麼就是說,江大人行事,沒有經過陛下的同意咯?」
王熾沒料到後面還有殺招,他微微一愣,繼而笑了起來:「那日周太傅在朝上舉薦江卿去接洽梁使,朕不是當著眾大臣的面批准了嘛。難道廖大人這麼快就忘了嗎?既然江卿辦好了一切,還要朕幹嘛,朕躺在宮裡還樂得輕鬆呢。」
王熾迅速偷換了概念,本來只是讓江風南去試探梁使,當時廖仲人和周知禮都將他當作拋出去的棋子,誰曾想他竟如此巧妙地解決整件事情。廖仲人微微眯眼看著王熾,眼神愈發玩味。卻聽王熾問道:「廖大人今日來,不會只是來問朕這些奇怪的問題吧?」
廖仲人低頭一笑,不打算再深究此事,轉而稟道:「臣特來稟報陛下,太子殿下的墓穴已安排妥當,將安葬與先皇皇陵之側,不日完工。」說著,廖仲人從袖子中掏出奏章,遞給王熾。「這是為陛下準備的詔書。」
「太師辛苦,這種小事本不必親自勞煩的。」王熾接過奏章,便隨手展開看了起來。
「先太子的事情臣不得不上心。」廖仲人回稟道。
王熾看著詔書,好似不經意地隨意一指,發問道:「這上面對於皇長兄失利那一戰寥寥數字便說了去,太過簡要了吧?」
「大概是下面省事省慣了,既然陛下在意,臣這便去問問樞密院。」廖仲人沉聲回道。
「也不用,朕就是隨口一問,既然不是什麼大事,就不用折騰了。」王熾站起身來擺擺手,好似要揮開空氣中緊張的氣氛。
「陛下已十分操勞,不必事事過心。」廖仲人又說道,「不過陛下晚上在外玩耍,也要早些回來,莫熬傷了身體,耽誤了朝政。」
這句話讓一旁的淮安猝然一驚,竟覺得背上發涼,伸手一摸,冷汗把衣服黏在了後背上。王熾深夜進出宮闈之事知情者寥寥,而廖仲人卻這麼公然講了出來。
他見王熾一步一步緩緩從案幾後走出來,陽光從窗格間錯落地灑在他身上,在他的臉上明暗不定地交替著。廖仲人稍稍低頭直視著王熾的臉,王熾也未迴避其目光。兩人就這麼對視著,越來越近。
王熾走到一處陰影中,頓住腳步。他低頭微點,輕笑著道:「太師教育得是,朕今後一定注意。」
突然,廖仲人抬起手來。
淮安差點叫喊出來。
只見廖仲人雙手慢慢環到胸前,施了一禮,便轉身闊步而去。
王熾在陰影中目送廖仲人離去。他張開不知何時緊緊握住的雙拳,卻發現自己太過用力,手心中的道道指甲印子竟許久都未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