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雀翎
轉日,順帝王熾於殿外接見宋元夕等回京的將領,例行賞賜。新皇親自賞賜建功將領,主要是做給戰後仍守在邊關的大小將士們看的,以漲軍隊士氣,寬武將們的心。
為表對建功之臣的敬重,王熾親自走下高台,迎接這位還朝的宋小將軍。宋元夕雖只挂名一個鎮河軍偏將的副職,但在軍中的事迹為百姓們津津樂道,自然安上了「宋小將軍」這個稱呼。
說來這位女將軍的經歷確實傳奇。據傳聞,宋元夕自幼習武,迅捷身手異於常人,竟能在千軍萬馬中自如來去。不僅如此,她對排兵布陣行軍操練也頗有見解,曾帶領一支小隊夜襲梁軍軍營,借著沙塵風勁,僅僅數百人就逼得梁軍連夜拔營後退,此後該地邊防一年不敢進犯。
王熾對這些傳言略有耳聞,只是聽時並不上心,對這姑娘也不甚在意。如今在回憶中細細翻找這位宋小將軍的身影,才發現,原來年幼時,在宮中大宴上是見過面的。
王熾站定,宋元夕便率兵到了門樓。王熾想起記憶中那個比自己高一個個頭,一身紅色短袍,在雪中奔跑打鬧著永遠停不下來的模糊身影,竟與眼前的模糊影子重合起來。只是大有不同。幼時的身影如一團熱火不停翻滾,而此時穿盔戴甲的姑娘卻冷如寒冰,冷得滲不出一絲熱氣來。
王熾感到,前方這人面孔還看不清晰,凜冽的眼神就直逼過來。那冷冽眼神,有如寒月照冷刃,白雪映曉光。待宋元夕再走近一些,王熾所見仍不是那分明的相貌,卻滿眼都被這刺骨的寒意佔據了。他只覺宋元夕的眼神中不僅有寒冷,還隱約流淌著殺氣,讓人看著,便如聽到擊鼓鳴金之音一般置身於沙場。
王熾繼位至今,還沒有人敢這樣正視過他。王熾心中頗覺壓力,稍微動了動黃袍下的腿腳,才發現因為愣神,自己許久未動,小腿竟有些酸麻。
為保威嚴,王熾只能強忍。這又一愣神,宋元夕便已行至跟前。宋小將軍並不無軍中慣有的剛強面相,反而一雙柳葉細眉之下,長著一對圓溜溜的眼睛,眼瞼稍稍下垂,竟顯得十分可愛。她薄唇微抿,膚色透亮,若不是有軍裝在身,放在田野鄉間那就是惹著人停下鋤頭、放下挑擔,駐足爭相觀望的俏女子。可就是這張俏麗的臉龐,從微皺的眉間、緊閉的嘴角,微瞪的眸子里,都透著肅殺的氣氛,讓人不敢親近。
特別是現在,她看著王熾,這種氣氛更濃了,竟逼著王熾的眼神向外遊離了幾分。王熾快速掃視向全場,似是在找幫襯,可所有人都低眉順眼,等著過場走完,無人關心真正發生了什麼。王熾微微攥了攥拳,發現手心汗水打滑了整個手掌。
王熾舔舔嘴唇,終於察覺出不對。按說自己與宋元夕十多年未見,應該沒有什麼舊怨,如今更無新仇,這姑娘為何對自己的敵意如此之大?他細細思索這幾日發生的事情,終於把那日周知禮與廖仲人的爭執想了起來。他恍然大悟,原來宋小將軍是在氣自己沒有給她應有的官爵吶!
王熾恨不得現在就去找來紙筆,在詔書上給宋元夕添上個官職爵位。宋元夕想要什麼官,就封她個什麼官。畢竟這不正遭人脅迫,形勢危急啊!
可這時的王熾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瞪眼看天,悄悄跺幾下站麻的腳。
就在王熾胡思亂想的時候,宋元夕已跪地叩拜稱禮。待禮畢,宋元夕把視線固定在地上,再未看向王熾一眼。可王熾卻又發現,元夕的身量竟仍比自己要高出一小節,他站在宋元夕遮擋下的陰影中,更是渾身發癢,心中嘆氣。
宋元夕向來覺得這類賞賜的儀式冗長無聊,只想敷衍著趕緊結束。她人雖到了場,心中所想卻還是昨日城門口之事。今日進得宮來,她遠遠看見那崔公公換了身更華麗的衣服,手拿拂塵,尖聲細氣地指揮著幾個小太監做事,就知這人又往上爬了一級。宋元夕一想到這一路來耐著性子聽崔公公那些無聊的絮叨,到頭來竟都成了這人升官發財的鋪路石,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什麼時候遛進宮來教訓他一頓,讓他明白明白什麼才是尊女德,守婦道。
直到近了皇帝跟前,她才注意起這個還沒她高的小皇帝。她見王熾臉色發白,焦急不安,雙腿微抖,他不高的身軀還略略往下蜷縮,眼睛直向外瞟,不願正視自己。宋元夕心中本就對新皇沒什麼期待,現在見了活人,更覺傳言不假。只是她想不通,皇帝即便眼睛有毛病,身子骨又沒殘,怎麼會這幅模樣?她想上半天,終於想了個明白。
想必陛下是尿急了吧。
賞賜還得繼續進行。「宣,鎮河軍偏將宋氏護送有功……」王熾拿過詔書,依例宣讀行賞,宋元夕再次草草跪地行禮。宋元夕一叩跪,不知又觸動了王熾哪一塊神經,他竟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震。
「賞!」王熾明顯感到宋元夕發現了自己的局促,微微抬頭看著自己。她從未笑過眼睛里居然有了一絲笑意,王熾認定,其中全是嘲諷的意味。
「白金百兩,蜀錦十匹,鞍馬一套……」王熾發覺自己的聲音正止不住地微顫,他努力平復,但顯然無用。現下他最想做的,就是趕快結束這次接見。
「另賜宋氏雀翎一對,以表克敵之功。」王熾終於長著聲量念完了。
宋元夕還叩跪在地,隨著王熾的宣讀,各種賞賜正由太監們端著,流水般經過二人身旁。王熾直想上手催促他們走快些,快讓宋元夕領了賞賜趕緊離開。待最後一對雀翎出現,王熾鬆了一口氣,心中終於鬆快下來。
突然,王熾覺得哪裡不對,急忙轉頭看去,只見兩支艷麗的雀翎中,一支竟被掰斷頂頭,缺了一塊。
如此細微之處,遠處的臣子是看不清的,可眼前的宋元夕卻看了個分明。王熾心中止不住地叫苦。他早就知道,內務府內官員的臃腫和懶散不是一日兩日了,他心中也著急革新,可他手無實權,要改革一個機構又得思慮周全,這一切都得慢慢來,即便他衝到內務府去訓人,事實也只會是如此。
可他總不能拉著宋元夕,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去解釋自己的過錯。
「嘖。」宋元夕看著這對雀翎,舌頭與牙齒輕輕一碰,幽幽發出這個音來。
這聲輕蔑小得只有王熾聽得見,在他聽來,卻如斷弦之音,尖聲刺耳。王熾心中那根綳著的弦也跟著「嘣」一下,斷了。
王熾暗自握緊拳頭,心中不停責罵自己。若是真心想要做到的事,千方百計都要去做,哪有做不到的,只是自己不夠努力罷了。這寄人籬下、受人擺布、被人嘲笑的日子,難道還沒受夠嗎?
王熾,該向前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