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道亦無常
這男子的聲音低沉而渾厚,貼著水面傳出極遠,貢布長老性如烈火,聽得對方言語,勃然大怒,「鐵面生,你個半人半鬼的東西,竟敢小瞧爺爺!」
他說著將身一抖,頓時數道白光從其背後激射而出,若如道道驚鴻,轉眼便紛紛落向那遠處的獨木舟。
獨木舟上的眾多薩滿教徒慌忙的抵擋,或是祭出法器,或是運使靈力,誰知那白光便似幻影一般,無論是法器還是靈力,都輕飄飄的落在了虛處,擋之不得,那白光落在人身上,卻也不覺痛癢,全無異樣。
眾人皆是疑惑,相互對望,不知所以。
忽然,只見貢布長老猛地站直了身軀,將手虛空一抓一提,嘎吱一聲,第一隻獨木舟竟像是穿了線的木偶,隨著那動作生生被提了起來,大頭一沉,朝著河底直落而去。
獨木舟上原本是站了兩名藍衣長老並四名青衣長老,面對這突然的變故,竟是毫無防備,齊齊的著了道,跌入水中。
兩名藍衣長老倒還好,畢竟功力在格果,穩定了心神,幾個縱身便已躍離了水面,只是苦了那四名藍衣長老,不知怎的,四個人八條腿便像是死死長在了獨木之上,無論如何卻都是掙脫不開。
那木頭似乎一下子重了千萬倍,根本無視了河水的浮力,便如一塊生鐵,直直的墜向水底,而那四名藍衣長老,也是一樣,眼睜睜的就被那獨木拉扯著,投了下去。
頓時水中濁浪更勝,黑水翻騰,無數的陰魂惡贊也不知餓了多久,便如同見了美味佳肴,竟不管不顧,也齊齊的撲了上去,不要命的撕咬、拉扯,眼看著便把那四人拉得更遠……
「轟隆」一聲,隨著貢布伸手又抓,迎面的第二艘獨木舟亦是同樣翻了船,又是數人落入水中,也和先前的藍衣長老一樣,被吸在了那木頭上,越沉越深……
第三艘、第四艘……
水面上不時傳來驚叫聲與落水聲,轉眼間,起初的九隻獨木舟已經只剩下了四隻。
鐵面和鬼靈對望了一眼,明顯的,眼中多了幾分怒意。鐵面看了一眼身後狼藉的水面,向身旁的幾位藍衣長老吩咐道,「下去幾個人,活著的在頸后掐一下,拖上來。」
幾個人喏喏的答應了,馬上游下去,追上幾個還在掙扎的青衣長老,運足全力在後頸上掐了下去,幾位青衣長老果然暈了過去,身體也不再下沉,被人拖著浮上了水面。
鐵面看也不看人事不省的眾人,只是對對面說道,「貢布,你我相識多年,你有多少斤兩我焉能不知,你受了矇騙,我勸你一句,速速退去,不要牽扯進來,那次仁老鬼未安好心,為他送命多有不值!」
貢布長老哈哈大笑,「鐵面,你還是老樣子,今天是我擺九曲黃河,你法力遠高於我不假,但想要在這陣中討得便宜,怕沒那麼容易。我至此只問你一件事,若你肯如實回答,我自會退去。」
鐵面略略皺眉道,「你說。」
貢布玩味的看了一眼鐵面,道「我且問你,那年十三騎血洗涿郡之時,你和其餘五位尊者明明都在城中,為何無一出城迎戰?」
鐵面愣了一愣,旋即便笑了出來,彷彿神情都輕鬆了起來,他言道,「哦,原來是此事,你又怎知我在城中?」
「哼,涿郡乃是薩滿的後院,守衛森嚴,機關禁制重重,方圓百里之內,四十八道毒障封鎖,若不是你提前主持撤去,就憑達郎那麼點道行,縱然有三陰戮魂刀,也不可能在三個時辰之內攻破朝陰鎮!」
貢布輕蔑笑笑,依然緊緊盯著鐵面那露出面具外的死人般的眼睛。
鐵面聞言哈哈的大笑了起來,用手點指貢布,「果然是你,當日十三騎破城,卻未見你,我只當你已經死在了戰亂中,想不到,竟然是改頭換面躲藏了起來,這數十年來,幾次碰面,也都沒能認出你,倒是我的疏忽了。」
貢布依舊輕蔑道,「是我又怎麼樣?你們六人穩坐看戲,城下卻是血流成河,三十年了,我只道你做慣了縮頭烏龜,今天不洗乾淨脖子等好,又要站出來作甚?」
「當日之事,我等也是奉命,上命不可違。」鐵面道。
「奉命?奉的誰的命?不要說是贊普,紅山一戰,齊天贊普一己之力力戰三千苯修,斬殺無數,贊普如若命得動你們,也斷不會力竭而亡,落得個畫餅。」貢布言道。
鐵面不見動作,也不知那面具后是如何的表情,只是問道,「所以,你便因此叛教?」
「叛教?!」貢布哈哈大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贊普早就不是一域之尊,薩滿也再無原教,我叛了又有何妨?!我今天只要問你,當日明明坐視城破而置之不理,到底是何人的命令?」
鐵面如何把貢布的質問當做一回事,只哼了一聲道,「可憐啊,次仁老鬼連這個都不肯說,就讓你們巴巴地賣命。著實可憐、可悲、可笑。」
「不要逞口舌,你知道什麼?不妨說來。」貢布聽得話裡有話,不免言語也軟了幾分。
「哦?你想知道?坐下慢說……」鐵面此時卻是完全放鬆了下來,竟然就在戰陣上坐了下來,那一條獨木舟悠悠的漂到貢布的身邊,一陣黑霧捲來,將二人罩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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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那……什麼,彝良城在東面,紅杉城在北面,你們不認識路問一句好嗎?沒那麼丟人的!這麼轉來轉去已經十幾圈了,到底要去哪兒啊?考慮一下俘虜的感受好不好啊?!」
一行人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上兜兜轉轉行了一夜,卻是仍未下了遲雲峰,饒是韓澈肉身強悍,也漸漸的吃不消,體力還是小事,主要是這樣被綁著走路,從身心上都是一種折磨,快要煩出個鳥來,他終於忍受不住,開口說話。
那崦嵫長老和遂火尊者依舊在遠遠的前方行路,好像沒有聽到一般,倒是一路上陰沉著臉的齊楚翻了個白眼,在韓澈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喝道,「瞎叫喚什麼,自有你去的地方,還怕誤了投胎怎的?!」
韓澈被踢得生疼,不禁也是怒道,「放屁,這鬼地方不入輪迴,你們老巢都被抄了,這時候不回紅杉城,難道還真找到了去處投胎不成?!」
齊楚語竭,瞪了韓澈一眼,罵道,「閉上你的臭嘴,哪那麼多廢話,」轉念一想,又自顧低聲嘀咕,「每次見到你都沒好事,娘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顆掃帚衰星下凡?!」
韓澈卻是聽得真切,頓時也是大怒,「你以為老子願意見你不成,媽的餿窩瓜,數你臭得遠,哪兒有事哪兒到!」
「你!」齊楚勃然,一支蛇頭手杖赫然提在了手中,直指著韓澈。
「你們夠了,」不知何時,一人已經負手站在了二人身邊,齊楚見是崦嵫長老,不敢造次,連忙畢恭畢敬退在一邊,崦嵫也不理,卻向韓澈道,「前方是我教密道,不容外人知曉,得罪了。」說罷,向著齊楚遞了個眼色。
齊楚心領神會,也不理會韓澈驚詫,走上前來伸手在韓澈泥工上一點,霎時一片黑暗便籠在眼前,竟連神識都不再運轉,韓澈大驚,方要質問,卻又被齊楚一指點在喉間,這下,就連說話也是不能了。
「哼,要你聒噪!」齊楚得意的哼了哼。卻見崦嵫等人已經走遠,幾個閃身便將身形隱沒,連忙也拽著韓澈快步跟上,口中念念有詞,一個晃神,兩人便一齊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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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越,你不該來。」紅杉城,次仁獨自站在城下,錢師卻已不知去向。
他抬頭望向城樓,低沉說道。
城樓之上,不知何時也是空蕩蕩,只剩下百越長老一人,連身邊那個打著哈欠的孩子都已經消失不見,百越長老神色古怪,卻是有著一種異樣的哀傷。
聞得次仁說話,這女人緩緩嘆了一聲,開口道,「這似是我要說的,次仁,你不該來。」
「已至棺蓋,不得不來。」次仁道。
百越又嘆了一聲,「已千年了,想起黑雪之劫,當時司師叔發動萬妖朝宗與師尊對決,也是在這城下,聲勢何等的宏大,百日之亂后倖存者不足十餘,如今卻也只剩你、我、崦嵫、滄瀾二聖等六人。
千年前,你我四人曾發誓力挽這劫數,不使天罰再臨,你為何違背誓言,又做那倒行逆施之事,挑起這紛爭。」
百越言語唏噓,說著說著似又悲傷起來,望著次仁的眼神,也似是多了幾分疑惑。
望見如此,次仁長老亦是嘆息,「並非如此,天意加諸我身,不得不為,你又怎會知道,當年司師叔也是一樣,但得可以回頭又如何會做那般抉擇。」次仁道。
「狡辯!」百越忽然嚴厲起來,大聲喝道,「你即明知世間並無天罰,只有人禍,自當修持自身,不造殺孽,為何又要投身於洪流,去挑起那劫數,縱然說出千萬般理由,也不可信服!」
「何必如此,魏摩隆仁本就不全,劫數自是定數,無有劫數又如何洗滌因果,我不挑起,也自會有人挑起,躲是躲不過的。」次仁道。
「話雖如此,也斷不該是你做這事,如今你我對決,恐怕再也回不得頭。」百越道。
「我之重責,我一力承擔便是!」
「百年前我與崦嵫便知你心意,在這紅杉城中,你說過此話,我不答你;
三十年前,局勢錯綜複雜,你說此話,他說服崦嵫綏靖與你,我不得已,亦是無言;
只是今日黃河大陣在前,聲勢更不輸當年萬妖朝宗,你又說此話,我不責你負前言,只責你強自為理,不肯認錯,今日再容不得你。」
百越柳眉倒豎,似是忽然變了個人,又是那個冷得嚇人的模樣,厲聲喝道。
次仁哈哈大笑,旋即雙手舉天,那一盞黑色燈籠就凌空飄了起來,黑色光芒四射,瞬間將那三千餘盞紅燈籠連在一起。
頓時紅光黑光相應,戰鼓聲更響,凄吼聲更切,洪流更湍急,無數濁流亂如煮粥,天地陰沉如同塌陷。
虛空中,傳來次仁蒼老的嘆息聲:「事本無常,道亦無常,你,怎知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