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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一 國師無崖(六)

  大裕永定十六年初,裕帝浩星奇為年僅十六歲的六皇子浩星瀟隱行了冠禮。隨後不久,一道聖旨便突然頒下,封浩星瀟隱為永王,賜封地永州,並諭令其即日離京前往封地,開府建牙,設立藩署。


  旨意一下,朝野震驚。


  六皇子浩星瀟隱乃是當今皇后所生的嫡子,而且還是在未出世前便已被皇上詔告天下的皇太子。


  雖然皇上一直未正式下旨封其為太子,但這也並無任何令人費解之處,只因按照歷朝慣制,皇子在行冠禮之後才能加授封號。


  可是即便如此,宮中上下早已習慣地稱其為太子,而且在大裕國人的心中,也早已認定六皇子浩星瀟隱就是裕國未來的儲君。


  浩星瀟隱雖然年紀尚小,卻已頗具德名,為宮中上下所擁戴敬服。因其自幼長於皇后膝下,且一直由皇后本人悉心教導,故而這位六皇子不但承繼了乃母的相貌與才智,而且也像皇后一樣,性情和善,待人寬厚。


  所以除卻那些所謂的正統名分不說,單單就憑這位六皇子的為人,朝臣們也早就認可他是未來的儲君之選。


  可是如今一道聖旨降下,浩星瀟隱便從太子變成了永王,而且封地更是遠在北方的苦寒之地——永州,這分明就是一種毫無理由的貶謫!


  眾朝臣雖然不免心生疑慮,但卻都是揣摩聖意的高手,竟無一人敢對這道由皇帝陛下親書的聖旨提出任何質疑。就連太子三師也都接連稱病,不敢上朝,因為怕皇上將對那位前太子的不滿發泄到他們的身上。


  不過浩星瀟隱本人倒是未對這道極為不公的旨意感到任何意外,更未表現出任何不滿。因為在冠禮當日,他曾與自己的父皇進行過一次深談,在那之後,他便已經預料到貶謫將是遲早的事。


  那日行完冠禮,裕帝將浩星瀟隱召入福寧殿中,以治國方略相詢。而他的那番關於減稅、削藩、改革兵制、限制皇權的對答,令裕帝極為不悅,當即責他下跪認錯。


  浩星瀟隱雖是跪下了,卻只認直言頂撞之罪,而不認其所答內容有錯。


  裕帝震怒,罰他在福寧殿外跪了一夜,直至國師陰無崖前來求情,才算讓他起來。三日之後,貶謫的旨意便下來了。


  浩星瀟隱接旨后只是洒然一笑,隨即吩咐宮人收拾行裝,而他自己則直奔清涼殿,去向母后告別。


  一進清涼殿,浩星瀟隱卻意外地看到了國師陰無崖。


  陰無崖一見他進來,忙起身施禮道:「太子殿下——」


  浩星瀟隱搖頭打斷了他,「我現在已是永王。」


  「微臣此來便是想勸說殿下,去向皇上認個錯。畢竟皇上心中對娘娘和殿下寵愛至深,這道貶謫的旨意不過是在一時震怒之下所頒,只要殿下去向皇上親口認錯賠罪,仍是有挽回聖意的機會。」陰無崖可算是苦口婆心地規勸道。


  浩星瀟隱向陰無崖拱手施了一禮,肅然答道:「多謝國師的一番好意,瀟隱在此心領了!只是我實不知自己錯在何處,又如何去向父皇認錯?」


  「這——,既便不知自己錯在何處,但是以殿下之智,當知皇上怒在何處,何不暫且曲意順從?若是殿下覺得委曲,便將這當作是為人子者應盡的孝道,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浩星瀟隱沉默了一瞬,終是垂眸一笑道:「只怕曲意的時候多了,最終便會連自己的本意都忘記了!」


  陰無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將目光轉向一直未開口的清平公主。


  清平公主緩步走上前來,將一隻骨節秀美勻稱的右手放在自己兒子那張俊美的臉龐上,溫柔地看了他半晌,終於開口道:「隱兒,北境苦寒,衣衫記得要多穿些。」


  浩星瀟隱垂頭應了一聲,隨後跪下來給娘親磕了三個頭。


  直到自己的兒子起身離去之後,清平公主眼中的淚才慢慢淌落下來。


  陰無崖站在那裡怔忡良久,嘆了一句:「這一切的犧牲,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那個你始終不相信的清平世界。」


  「可是——,我只看到你失去了你所至愛的一切,卻沒有看到這世界有絲毫的改變!」


  清平公主轉身看著他,「有些東西已經改變了,起碼我看到你已經改變了。」


  陰無崖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人心都是慢慢在改變的,也許需要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幾百代人的不懈努力。而為了這種改變,總要有人去犧牲。


  小哥哥走了,但他是去我們曾經約定的那個地方等著我。終有一日,我也會去那裡,會見到小哥哥,還有我的父皇。到那時我會告訴他們,無論經歷過多少苦痛,清平都從未放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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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凌虛殿,陰無崖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妹妹陰妙童已在殿中相候。他不由暗自一驚,自己的嫁衣功久不習練,功力竟是已落在了妹妹之下,再加上這些日里自己神思不屬,連她近在身邊都未曾感應到!


  「你來做什麼?清平早已不是你的威脅,如今隱兒也被貶去永州,大裕的江山已開始動搖,這些還不足以讓你滿意嗎?」


  陰妙童看著哥哥那張忽然間變得蒼老了許多的臉,心中竟漸漸生出了一絲酸楚。


  她不由輕嘆了一聲,道:「我只是想來告訴你,我的兒子宇文繼恆已經登基,成為了大戎的皇帝。從今以後,這天下已不再是你我在相爭,而是成為了下一代人的逐獵之物。不過無論如何,我們都已經不能再回頭,只能繼續斗下去,直至天下一統。」


  「之後呢?」陰無崖漠然問道。


  「之後?」陰妙童怔了怔,不解地看著他,「什麼之後?」


  「統一天下之後,你要怎麼治理這個天下?」


  「我們現在做的不就是在治理這個天下嗎?只不過到那時不再是南北割據,而是天下一統罷了。」陰妙童漫不經心地笑道。


  「幾十年或是幾百年後,帝國崩塌,再次戰亂四起,群雄爭霸,最後又有某個似你我一般的人來重新統一天下,是這樣嗎?」


  陰妙童皺眉道:「這世界向來便是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朝代更迭,江山易主,誰又能改變得了?!」


  陰無崖搖著頭道:「是啊,這世界向來如此,誰又能改變得了?可是偏偏有那麼一些傻子,心甘情願地去犧牲,幻想會出現一個清平世界!」


  他看了一眼聽得目瞪口呆的陰妙童,突然奇怪地一笑,「不知為何,如今我竟然覺得自己也想變成那樣的傻子!」


  陰妙童盯了自己的哥哥半晌,冷笑了一聲,道:「你想做像清平那樣的傻子便由得你去做,反正還有我來實現母親的理想!」


  「如何實現?繼續用你的身體去跟那個魔頭交換嗎?他靠吸取他人的內力來保持容顏不老,當你年老色衰對他無用之時,他還是會向你下手的!」


  陰妙童又是冷笑了一聲,「我豈會讓那個魔頭一直擺布下去!可是我不會殺了他,我要看他自食其果,讓他也嘗一嘗痛失至愛之人的滋味!


  「你——,你究竟做了些什麼?」陰無崖看著妹妹那漸漸變得有些瘋狂的眼睛,沉聲追問道。


  「我與那魔頭生了一對孿生子,可是我事先已將那個男孩藏匿了起來,只將女孩交給了他。老來得女,那魔頭對她愛逾性命。


  我勸他將嫁衣功傳給她,如此一來,在他活著時當然可以保護女兒,而等到他大去之時,可以將自己的內力全部留給這唯一的女兒,從此她便會成為世間第一高手,再也不用擔心她會受到其他人的傷害。那魔頭果然被我說得動了心,一年前便開始教他的女兒嫁衣功。」


  「他的女兒?妙童,那也是你的女兒啊!」陰無崖厲聲大喊,想喚醒這個已經走火入魔的妹妹。


  陰妙童卻是幾近瘋狂地笑了起來,「我從來就沒有這個女兒!我只有兩個兒子!而且將來我要讓那個魔頭親眼看到,我的兒子是如何親手將他女兒的內力全部吸走的!」


  就在這一刻,陰無崖終於意識到,自己完全錯了!

  當年他選擇離開,雖是有保護幼妹的意思,但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認同了母親一統天下的想法,所以他才會隻身來到南方,輔佐浩星奇打天下。


  為了這個天下,他幫助浩星奇用計迎娶了清平公主——那位他自十二歲起就烙印在心間,從此再也無法抹去的女子!

  可是最終這一切所換來的結果又是什麼?他所想要保護的幼妹已經變成了一個心態失常的瘋子,而那個他所深愛的女人,也變成了一個失去至愛且又失去自由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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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王浩星瀟隱離京北去的當日,國師陰無崖向裕帝浩星奇請辭,欲到濟世寺落髮出家。


  浩星奇當然不準,可是陰無崖去意已決。


  於是,他們君臣二人又像多年前在重淵時那樣,促膝長談了一整夜。


  翌日天明,浩星奇終是含淚答應了陰無崖所請。


  一月之後,陰無崖在濟世寺剃度,法號心悔。


  永定二十四年,心悔大師在濟世寺圓寂。


  人生多迷途,都說天意弄人,可是誰又說得清楚,那些發生過的一切,究竟是天意,還是人們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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