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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貧夭孤殘

  夜,李家西院。


  月光穿窗透影,光影斑斕,青陽在等人。


  這是李老爺子壽宴的第一日,自古以來聚無善聚、宴無好宴,但青陽卻不得不來,並非因為李家時常接濟他,而是因為他等的那個人。只不過,白天的那場戲雖然短促,卻詭異的讓他迷惑,李盛懷早年行鏢、享譽江湖,識得些奇人異士並不為奇,但青陽隱隱覺得,自己便像一隻飛蛾,撲入了牢籠中。


  這種感覺很奇怪,讓他有些迷糊。


  近些年,獨自雲遊在外時,他時常迷糊,分不清東南西北,甚至會忘了自己是誰,唯獨記得青陽山,以及那天坑地漏。而每當他回到青陽山,坐在坑邊,神智便會逐漸恢復,日子長了,也與常人無異。


  有些東西便若本能,刻在靈魂烙印里,突然就冒出來,嚇他一跳。就像今天,那滴冰寒徹骨的眼淚,是怎麼扇到酒葫蘆里的?直到現在,他也不清楚……


  我是誰……


  一個神棍?

  一個不神的神棍……


  青陽盤腿坐在床上,抱元守一,整理混亂的思緒,但卻毫無頭緒。


  「喵……」


  它從窗口跳了進來,邁著優雅而略顯膽怯的步伐,好奇的靠近,等挨著了青陽的長衫,便翹起蓬鬆的尾巴,輕輕的磨擦著青陽的腿。不過,方才它飛躍上床時,卻看也沒看桌子上那碟醬魚一眼,顯而易見,它是一隻有教養的貓。


  「喵,喵喵……」


  當它轉到第三圈時,青陽睜開了眼睛,摸了摸它的頭,走到桌前,給它扔了一尾魚。


  「熬嗚!」貓就是貓,得了魚便撒歡,一口銜在嘴裡,飛快的翻窗溜走。


  青陽走到窗前,斜身一看。


  月光悄悄的灑著,青陽山便若一道青褐色的屏障,孤獨的卧在月夜下。微風拂過院中的槐樹,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樹葉搖動時,地上月影婆娑,那隻貓叨著魚,踩著月影一路竄,姿態輕靈,仿似鬼魅。待來到一處曉月窗前,無聲無息的潛入內。


  窗內有人,俏影剪窗,婉約婀娜。


  「原來是她……」


  雖然隔著兩堵牆,但青陽卻一眼即辯出那窗中麗影,是李錦蘇。


  夜色深沉,李錦蘇也好像看見了他,默默的退出了青陽的視線。便在這時,青陽等的人終於來了。


  「鄙舍簡隔,先生住得可還習慣?」


  李盛懷從樹影深處走出來,身上穿著白色長衫,偉岸的身影被月光一拉,顯得奇長無比。許是夜間風涼,他的背略顯佝僂,說話的聲音也有些諳啞。當走到青陽面前時,看著李錦蘇閣樓的方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青陽將李盛懷引入室中,二人對坐,半晌無語。


  對面的李老爺子白髮如雪,白衣若魂,眉宇間卻藏著說不出的落寞,如鷹似虎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青陽,瞳孔不住的收縮外放,像是在竭力的分辨,又像是憶起了模糊的過往,良久,嘆道:「先生,不知小女還有多少時日?」


  「不足三日。」青陽說道。


  「不足三日……」


  李盛懷挺坐如標的肩頭顫了顫,嘴角也歪了一歪,身子微微前傾:「先生可有補救之法?老朽還是那句話,若可救得小女一命,願以命換命!」


  「天命無常,人命亦無常。天意深威難測,人力則時有窮盡。不過,青陽也是那句話,若老爺子肯捨棄一身修為,青陽或可一試。」青陽輕描淡寫的說著,目光直視李盛懷,在他的眼裡,蒼勁魁梧的李老爺子表面籠罩著一層光,黑白相雜,極其紊亂。黑是死氣、怨氣,白是煞氣,天地人三煞,白青紅。


  人的一生,死氣怨氣難免,或濃或淡,淡者傷及自身,濃者禍及家人,但這煞氣卻非普通人所能承受,李盛懷神光離合,白中透青,正是煞氣凝結的時候。青陽細觀他的煞氣,幾欲與死氣、怨氣渾為一體,這樣的煞相,不說難以凝聚,便是褪煞也非同小可,稍不注意便有性命之憂。


  冷月映窗,孤燈搖晃。


  李盛懷沉默了一陣,慢慢抬起雙手,根根手指修長如竹,泛著淡淡的光澤。


  青陽笑道:「老爺子連命也捨得,莫非卻捨不得這身修為?」


  「非是老朽捨不得,而是這一身本領得來不易,老朽當年走南闖北,刀頭舔血,多賴有它傍身。」


  說到這裡,李盛懷撫了下顫抖的左手,苦笑道:「昔年,老先生在時,也曾這樣說過,那是……十六年前。如今,一晃十六年,老先生已然仙逝,先生卻再提此事……」頓了一頓,凝視著青陽,沉聲道:「老朽身負之術,不過強身健體罷了,這十六年來,上不曾傷天,下不曾害理,且多有照拂鄉里,為人自問不愧天地。先生可替人借命續命,為何現下小女有難,先生卻定要……」


  「老爺子!」


  「蜀中李氏,魯班之後也,入蜀,易魯為李,家藏有法,曰《小木金》。此術號為混元李真仙所傳,可遁石起風,有七殺九咒、撒豆凝甲、遁芒飛劍之術,確是了不得的奇術。但是老爺子需知,入蜀的李氏僅得了下半部劍咒,術已不全,道亦不全。得術而不得道,終將害人害已!」


  青陽站起了身,聲音越來越冷。


  李盛懷身周黑白二氣滾動如潮,目不轉睛的盯著青陽腰間的青玉酒葫蘆,冷聲道:「先生果然是青陽山一脈獨傳,言語與老先生當年一致,便連神情也近乎一樣!有時候,李某真懷疑青陽山上的先生乃不死不滅之人,亦或身負金蠶脫竅之法,可永生不死!」


  「大道循環,沒有人可以逃脫生死輪轉,先師也不例外,已然亡故!」


  青陽搖頭說道,眼中神光閃爍,有些記憶片段便如黑白畫面一樣飄來飄去、時隱時現,腰間的酒葫蘆不知何時被他捉在了手中,彷彿想要喝一口,卻又凝在了嘴邊。李盛懷一直在觀察他的神態變化,銳利的眼神猶如一把雪亮的刀,越來越亮。


  就在這時,青陽眯起眼睛,慢慢飲了一口酒。


  「咕嚕」一聲響。


  李盛懷微傾的身子猛地坐正,豁然笑道:「先生莫怪,老朽偶有迷惑罷了。不過先生說的是,曆數千年以來,這人世間哪有果真不死不滅的人?的確是老朽糊塗了!只是,先生當真別無他法?」


  「天意難為,別無他法。」一口冷酒下肚,青陽眼中的迷茫褪得乾乾淨淨:「此法不全,若強行修習,唯貧、夭、孤、殘。老爺子早年貧苦,中年喪子,後來雖施大法得了一對遺腹女,但天眼無情,終究難逃一個「孤」字!老爺子若一意孤行,凝煞之際,便是大小姐、二小姐喪命之時!」


  「貧、夭、孤、殘!」


  李盛懷愣了一愣,按著左腿的手在顫抖,他是個殘廢,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寸,平常走路,因身負絕學,是以看不大出來,但自家人知自家事,細數這六十年來的經歷,正中貧、夭、殘三字,就缺一個孤了。如今女兒命在旦夕,要女兒還是要修為,便和魚與熊掌一樣,難以兼得。一時間也實在難以取捨,老半晌,憋出一句話:「先生且容老朽再思量兩日。」


  「唉……」


  青陽暗嘆一口氣,也知不可逼他過甚,轉念又想起一事,眼神微冷:「老爺子家法不全,若強行凝煞,縱有諸多奇人異士護法,也是九死一生,萬不可取。再則,即使凝煞得成,也只不過多得十來年陽壽,蜀中李氏卻將就此斷絕!孰輕孰重,老爺子需早作決斷!」


  「先生多慮了,老朽尚有自知之明,只是這身本事……」李盛懷捧起手來,仔細的看著,神情極為不舍,頓了一頓,又道:「兩日內,老朽必然會給先生一個答覆,尚請先生靜待。」說完,站起身朝青陽抱了下拳,便告辭離去。


  「梆梆梆……」


  遠遠的傳來打更聲,時已三更,李家莊園一派靜瀾,偶爾有幾點燈光悄悄明滅,給這偌大的莊園更增幾許冷氣。李盛懷背著手行走在後院里,雄闊的背挺得筆直,走路沒有半點聲音,便連袍角也不帶風,若說他是個瘸子,誰會相信?


  駝背老頭與青衣小廝守在巷子過道處,小廝手裡提著一盞氣死風燈,在這冷幽幽的月夜裡,活像鬼火一樣。看見李盛懷一步步走來,駝背老頭的駝得更厲害,面上帶著病態般的潮紅,恭敬道:「大兄,要不要讓小三子去試試?」


  小三子便是這青衣小廝,瘦弱矮小,仿若風吹即倒。


  李盛懷腳步不停,冷聲道:「不必了,是或不是都一樣,過不了那道坎,你我就是一堆腐肉!再說,張宗越與玄明都試不出來,小三子去了也徒勞!」


  「大兄說得是。」駝背老頭跟在李盛懷身後,想了一想,又說道:「客人們都安置在東院,入夜便無動靜。二小姐已經睡了,大小姐方才來尋大兄,大兄不在,我便吱唔過去了。不過……」


  李盛懷猛地頓身,眼中精光吞吐不休:「怎麼?錦蘇起疑心了?」


  駝背老頭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倒不是,不過小三子說大小姐眉宇間的死氣越來越重。」


  「知道了,倒底是避無可避!」李盛懷仰天一聲長嘆,面露痛楚神色,半晌,吩咐道:「我去看看錦蘇,青陽先生最為好酒,讓小三子給他捎一壺《姚子雪曲》去。」說完,凝著眼晴看向青衣小廝。


  「是,老爺。」


  青衣小廝趕緊低下頭,駝背老頭吊眉微挑,倆人默無聲息地隱在了夜色中。


  李盛懷心中掂念女兒,腳步更快,不多時便來到李錦蘇的閣樓下,挑眼一看,只見內中燈光猶燃,揮手摒退樓下的兩名護衛,正欲拔腿上樓,心中突生情怯,提起的腳又輕輕放下,幾番反覆,終是默然一嘆,背卷了袖子,匆匆向院外走去。


  辯其去向,是去東院。


  李錦蘇的閣樓與東院隔得較遠,巷子里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好像是在防備著什麼,李盛懷心裡有事,步伐便落得沉了,從背後一看,確實有些顛簸。轉出森長的巷子,繞過一片清潭,東院已在眼前。


  李家前後共計五院,西南北中都有些燈火,唯有這東院例外,黑壓壓的一片,便連月光也彷彿浸不進去。李盛懷在月洞外站了一會,一身雪白長衫格外醒目,但卻飄飄忽忽的,如同一縷白煙燃燒在烏黑的夜裡。


  靜,心跳聲也靜。


  李盛懷閉著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舉步向院內走去。一步踏入院中,就似舉棒碎冰一樣,瞬間打破了這死一般的靜,樹上有物事立馬被驚了,扭動著身子扑打樹葉:「嘶,嘶嘶,沙,沙沙……」


  與此同時,幾片葉子輕飄飄的落下,其中一片恰好落在李盛懷的肩上,而樹上那令人煩燥的怪聲仍在持續,且越來越近。李盛懷心中勃然一怒,摘下肩頭的落葉,看也不看樹上那物事一眼,默默念了幾句,然後把那片葉子撕作三半,隨手一拋。


  「啪!」


  樹葉方一脫手,即聞樹上有物墜地。


  月光翻牆而入,射在地上,只見地上扭曲著一條長蟲,已經斷作三截,切口光滑如鏡,並無血液流出,那蛇頭拚命一陣掙扎,好像想把身子和尾巴接起來,卻徒勞無功,轉而張著森然獠牙,猛地一口朝李盛懷咬來。


  「畜牲,竟想傷我?!」


  李盛懷抬起右腳,一腳將那蛇頭遠遠踢飛,便在這時,院內四面八方陸陸續續亮起了燈,一個個人影從黑暗中走出來。


  黑夜裡,張宗越那明黃色的道袍最是顯眼,邁著八字步,慢吞吞的走到階下,笑道:「早聞蜀中李氏有劍咒之術,巧奪天地造化,可傷人於無形無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李盛懷抱臂不語,眼鋒若刀,劃過眾人。


  玄明和尚站在廊上,灰色僧袍嵌在隱影里,那一對白眉分外突出,與李盛懷對視的一剎那,老和尚抬手合了下什。


  「畜牲無眼,劍咒無情!」紅肚兜小屁孩拍著手竄到李盛懷身前,踢了踢猶在顫動的斷蛇,瞅著黑暗中,桀桀怪笑。


  五花婆婆陰沉著臉走出來,雞爪般的手掌一揚,從袖中飛出一道紅光,撲向地上的蛇屍,是一隻巴掌大的毒蠍子,撲在蛇屍上亂嚼。這老嫗等它將兩截殘蛇嚼光了,才慢條斯理的把蠍子一收,冷聲道:「畜牲本就無眼,死了也活該。倒是威名赫赫的李老大現在卻舉棋不定,莫非也瞎了眼?」


  聽得這話,李盛懷卻不怒,只是淡淡的抬起手抱了下拳:


  「此番能與諸位共舉,李某不勝榮幸,但此事關乎重大,諸位既已推李某為首,理當與李某同進共退才是!況且,若真是那一位死而復生,他的名頭與作派,想必諸位比李某更為清楚!為免惹人生疑,諸位還是再忍兩日為好!白道友與徐道友呢,怎麼不在?」


  「鬼才知道,哈哈哈……」紅肚兜怪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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