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棍下山
蜀地多雨,今日卻是個艷陽天。
青陽鎮有十里竹海,也有數十里茶山,李家便是鎮上最大的茶商,坐擁茶山的十之七八。但這李老爺子年輕時卻非經營茶業,而是走南闖北、躍馬行鏢,後來嫌刀口營生的活計難以遺澤後人,便金盆洗手,回到青陽鎮經營茶肆。不想失之東隅,得之桑榆,竟掙得了偌大一份基業。
不過,也有人說,這是因為李老爺子行鏢時,得罪的仇家太多,亦或手沾鮮血過甚,是以後繼無人。
李家無子,僅有兩個女兒。
早晨的清陽山,空氣格外清新。茶農們在半山坡采寒茶,內中有不少妙齡女子,三個一群,五個一夥,一邊採茶,一邊唱歌,清脆的山歌盤來盪去時。青陽頂著一片芭蕉葉,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依舊一身灰白長衫,一把青瓜酒葫蘆。
「青陽,又下山去騙吃騙喝咯……」
「青陽,許家妹子讓我給你稍句話,她想你了……」
「瞎說,青陽見過大世面,哪會看得上我……」
蜀人性情開朗,茶家女兒們更是聚得水清煙秀,一個個打趣著青陽,言笑無忌。青陽聽了,也只是笑笑,並不著惱。快要下山時,腳下卻一個不留神,險些摔了一跤,把芭蕉扔掉,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看了看腳下,沒有沾泥,轉了轉身,一切無恙。
「怪事!」
青陽淡然一笑,腳步卻更快,朝著鎮上走去。
千年古鎮靜靜的卧在青山秀水之間,前水後山,風止於山,氣凝於水,端的一派好風水。鎮子雖小卻五臟俱全,古樸的城門樓高有五丈,弔橋常年累月不閉,斜斜躺在護鎮河上,迎來送往。河畔值著排排青李,即便是在這寒冬季節,也因這山這水,蒼翠欲滴。
而此時,青李道中更是車馬不絕,行人如龍。
李老爺子六十大壽,方圓百里內人盡皆知,莫論是行商的,還是走道的,哪個敢不賣李老爺子面子?都巴巴的等著這個時候,驅著牛、趕著車、帶著禮,來到這青陽鎮,恭賀老爺子大壽。
青陽穿過熱鬧的鎮門,沿著烏青小巷一直走,這條巷子七繞八彎,卻會通向李家莊園。只不過,別人走的是大道,去的是前庭正門,而他卻去的是後門。並非是因為他沒備壽禮而不好意思,實是,這是一條捷徑。
李家茶莊佔地極大,門庭極其氣派,即便是後門也蹲著兩具玉石獅子,在玉獅子的兩側各有一名帶刀護衛。
倆人身著寶藍色勁裝,皺著眉頭看著青陽走來。
一人道:「難不成,是青陽那個神棍……」
另一人道:「沒錯,這灰白長衫與青瓜酒葫蘆,咱們青陽鎮別無二號,定是這個神棍無疑!」
先前那人猶豫道:「他來幹啥?要不,趕走算球!」
「且慢!今天是老爺子大壽,廣迎八方客,咱們不宜動粗。瞧他這模樣,多半是來討酒喝的,一會給他半壺酒,打發走便是。」
「也好。」
倆人打定主意。
「青陽!」
眼見青陽越行越近,出主意的那人一聲吆喝,扔給青陽一個破酒壺,趾高氣昂的說道:「青陽,拿了酒就快走吧,再說,今天是老爺子大壽,二老爺也沒空見你。」一句話,將青陽給堵得死死的,他說的那個二老爺,便是時常接濟青陽的人,是李家的大管事,李老爺子的結拜兄弟。
青陽正準備把請貼掏出來,破酒壺卻已迎面飛來,只得順手撈了,朝著那人抱了下拳,笑道:「原來是張三爺,令嬡可好,借命繩需得時時縛身,切莫大意!」
「青陽!!!」
扔酒壺的張三臉色頓時一變,聲音也拔高了數籌,原來,他便是傳聞中那位苦主,青陽曾替他推算命理,說他命中必有一子,結果來,兒子沒盼到,再添一女,惹得十里八鄉暗中偷笑。
不過,內中尚有隱情,此處暫且不表。
青陽見他滿臉漲得通紅,心中也有些不得趣,正要笑笑把請貼拿出來。誰知,那另一名護衛早瞧他不順眼,一個跨步竄來,伸掌一推,便想將青陽推開。那人常年習武,身材魁梧,掌若蒲扇,手底也藏了暗勁,這一推看似不顯山不露水,但卻足以使人跌個仰面朝天。
青陽正在摸請貼,見他推來,竟愣了一愣。
「走,你!」
那人嘿嘿一笑,按著青陽的胸口,腕力噴薄而出,不料,這一掌推下去,卻仿似以石擊水,無處著力,再加上他猛爆暗勁,身子便不由自主的跟著往前傾,青陽微一錯身,那人當即撲了個狗吃屎。
「咯噔。」再聽一聲脆響,便見那人滿嘴是血,青石板上滴溜溜滾著一顆血門牙。
「好哇你,竟敢傷人!」那人羞怒欲狂,也顧不得撿門牙了,一個鋌身翻起來,順手拖出刀,惡狠狠的向青陽撲去。
「住手!」
門口青影疾閃,一個矮小的身影竄出來,繞著那人飛快地打了個轉,即聽「噼啪」一聲,那人手中長刀跌落在地,復聞「咔嚓」兩聲,那人兩條胳膊軟塌塌的搭在背後,已被卸了。
一切來得太快,電光火石不外乎是。
等到那護衛只知齜牙裂嘴的時候,石獅子的旁邊已多了一人,年約十來歲,身著青布衣裳,梳著兩縷羊角辮,做小廝打扮。
「咳,咳咳……」
這時,一陣輕微而急促的咳嗽聲傳來,爬滿爬山虎的後門里走出一人,頭髮花白,滿臉皺紋,拄著根蛇頭拐杖,身形佝僂,背上卻高高壟起一坨,是個駝背。
「二老爺!」
張三與那受傷的護衛見了來人,趕緊彎身行禮,那受傷的護衛一低頭,嘴裡又滾出一竄血。
「沒眼力的東西,白瞎了一對招子!」
駝背老頭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冷冷的訓斥著。小廝上來扶著他,當經過那受傷的護衛時,他抬起拐杖在那護衛背上一撩,也不聞聲響,便見那護衛的手臂驀地輪了個圈,眨眼之間,又順到了胸前。
「二老爺!」
「青陽先生。」
兩人相互見過,青陽總算把請貼掏了出來。
「青陽先生遠道而來,下人們無禮,先生莫要見怪。」駝背老頭抬起頭來,布滿褶皺的臉上堆起了笑意,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也不算遠……」青陽看了看莊院后的障障青山,確實不算太遠,差不多大吼一聲,也能聽見。
「哈哈,先生裡面請……」
駝背老頭乾笑兩聲,挽著小廝的手往裡走,邊走邊道:「老爺一早就在盼著先生,命我與大小姐在前門守候,眼見時辰將至,先生卻未至,大小姐因此而受老爺埋怨,而我這個老坨子也吃了幾訓……」說話間,他那狀若鳩爪的左手將小廝的臂膀拽得越來越緊,一對死魚眼則不時的看向青陽。
「大小姐,李錦蘇……」
青陽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是啊,大小姐,咱們青陽鎮的明珠,青陽山的恩賜。老爺怪責大小姐,說定然是大小姐不知禮數,怠慢了先生。老駝子在一邊看見,大小姐眼圈紅了……」
駝背老頭說到李錦蘇,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便連那一直冷漠如冰的小廝,嘴角也悄悄彎起。青陽也想起了那個清麗的女子,心中似有一縷微風拂過。
李家莊園極大,前後共計八進,假山庭廊比節鱗呈,駝背老頭領著青陽穿行於其中,辯方位,是要將青陽領到前門正庭。以往,青陽雖也來過這李家莊園,但大多是在後院與這駝背老頭見面,鮮少進入莊園內部。便一邊走,一邊聽老頭嘮叨,一邊欣賞園內景色。
待穿過一片枯荷塘,已然來到西廂院,從月洞里傳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駝背老頭聽了,嘴角一裂,引著青陽朝月洞走去。
青陽心中微漾,按著酒葫蘆的手,弱不可察的一抖。
方一進院,陣陣香氣撲面而來,放眼一看,只見院中綾羅綢緞一片片,一群女兒家正在院中嬉鬧,她們手拉著手,連成了一竄竄,一個身著粉裙的女子則蒙著眼睛,繞著她們打轉。
這是老鷹捉小雞的遊戲,滿院都是笑聲。
扮演老鷹的粉裙女子笑得最為開心,東一撲,西一攔,不知怎地,竟一把將青陽給抱住了,一疊連聲:「抓住你了,抓住你了。」
「這……」青陽舉著酒葫蘆,神情訕訕。
「二小姐,抓錯人咯。」駝背老頭笑了起來。
那女子將臉上的蒙布一把扯下,斜斜撩了青陽一眼,問道:「你是誰?」
與李錦蘇長得極為相似,只是眉宇間的神態大相迥異,若說李錦蘇是月下秋曇,那她便是陽光里的芍藥。
青陽道:「青陽。」
「青陽,青陽是誰?這裡是青陽鎮!我叫李碧雲,你到底是誰?」那女子歪著腦袋凝視青陽。
青陽笑道:「青陽!」
「青陽,青陽,哦……原來,原來你就是那個青陽,那個只會騙人的神棍……」女子想起來了,嬌嫩的聲音托得老長。
「正是這個青陽。」青陽無奈,臭名遠揚啊。
「二小姐,不得無禮,青陽先生是老爺的貴客!」駝背老頭雖然是在呵斥,臉上卻掛著寵溺的笑意,轉眼間,神情又是一怔,朝著廊角彎了彎身:「大小姐。」
李錦蘇站在檐下,清麗依舊。
青陽眼神極好,一眼便看見端莊雅麗的李錦蘇,她的眼圈果然是紅紅的。
「大小姐,又見面了。」
「先生好!」
李錦蘇神情微冷,福了一福。
駝背老頭笑了一笑,拍了下腦門,把手一擺:「時辰將至,先生這邊請。」
時辰將至,李老爺子六十大壽將擺宴三日,駝背老頭領著青陽轉出了西廂院,走在筆直的大道中,來往客人不絕,下人們抬著禮箱走在小偏道。青陽臉上帶著笑,隨意的打量。客人極雜,有官家,也有商人,更有不少背刀負劍的江湖豪客。
前庭,熱鬧喧嘩,廣闊的院中,滿滿的擺著百十來桌。壽宴雖未開始,但座中的人已操著各地方言,推杯換酒,細細一瞅,大多都是江湖中人。
中庭,富貴榮華,清水花台下,錯落有致的擺著數十桌。座中之人,非富即貴,華庭兩側有絲弦管樂,正伊伊呀呀唱個不休。
駝背老頭一路與人打著招呼,但腳步卻不停,青陽心中也微奇,不知這駝背老頭將要把他領向何處。座中之人見名震綠林道的八臂神駝二老爺領著一個窮酸,心中更奇,已有人在低聲打探青陽的來歷。
絕奇的是,座中不乏當地人,但卻沒人能說得清楚青陽的來歷,他們只知道,青陽山下有青陽鎮,青陽山上有青陽先生。
世世代代如此,同號不同人。
青陽穿行在各色眼光中,神情淡然。
駝背老頭、青衣小廝、長衫青陽,三人沿著朱紅長廊,直達後庭。與前、中二庭不同的是,後庭極闊,卻極為安靜,一身盛裝的李老爺子,李盛懷挺立在廊上。
虎背熊腰,如松臨崗。
銀髮飛雪,無風張揚。
「青陽先生。」
「李老爺子。」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