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殺意

  椒房內,氣氛詭異而凝重。


  在呂后的盛怒之下,伺候的宮女和太監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寢殿內靜悄悄的,眾人彷彿能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咚咚……咚咚……


  好似手持鐮刀的死神,步步逼近!


  呂后眼神斜斜往下,睨向小劉恭,鬢邊的銀絲在燭光下閃著精光,「陛下有話直說便是,支支吾吾成何體統!」看著那雙和清蓮肖像的眼睛,呂后彷彿看見了當年在長樂宮內柔弱怕事的宮婢,那個她最不願意想起的人!

  明明是孝惠帝劉盈的兒子,為什麼偏偏沒有王室的傲氣和威儀,卻像極了那個怯懦無用的賤奴?!


  思及此,一股難言的憤恨在胸口涌動,對小劉恭的表現是越想越不滿意……


  可憐劉恭年紀幼小,被陰鷙嚴厲的呂后這麼一質問,兩眼獃滯無神,全身抖如秋風中的黃葉,小肩膀抽了兩下,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孩童的哭聲頓時響徹椒房,鬧得呂后心煩意燥,頭痛欲裂。身邊伺候的宮女和太監全都慌了起來,誰不知呂后平生最厭哭聲,奈何小皇帝年紀再小也是天子,他們哪敢呵斥半聲,只能在旁好聲好氣、徒勞無功地哄了一遍又一遍。


  眼看著呂后就快瀕臨暴怒的邊緣,太監常滿趕緊向秦嬤嬤使了個眼色,讓她先把小劉恭抱走再說。


  秦嬤嬤不敢不從,快手快腳地抱起小劉恭,然後恭敬地向呂后躬身禮拜,聲音有點顫抖地道:「娘娘恕罪,陛下年幼無知,童言無忌,剛剛說的話全是無心之言、無心之言啊!」


  呂后抿唇不語,眸光厲色半分未改。


  常滿再對秦嬤嬤作了個手勢,讓她先行告退,嘴裡催促著道:「時候不早了,陛下明日一早還有早課要上呢,你趕快帶陛下回宮安睡吧,切勿誤了陛下歇息的時間。」


  「諾!諾!」秦嬤嬤低頭領命,抱著在她懷裡哭鬧的小劉恭快步離去。


  常滿偷偷覷了主子一眼,低聲道:「陛下年紀還小,有些話自己說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娘娘無須過慮。」


  在呂後身邊伺候多年,常滿當然非常清楚呂后心裡頭想的是什麼。少帝劉恭並非張嫣之子一事是呂后緊緊掖藏的秘密,就算天崩地裂也要掩瞞到底的!本想著想劉恭到底是惠帝的兒子,多少能有點父親的影子,呂后愛屋及烏能產生一點惻隱之心。


  哪知劉恭長得偏偏像他那個命苦的生母,讓呂后極為不滿。而小皇帝由於長相與皇后張氏不相似,已經開始在宮裡挑起了一些閑言閑語,呂后因此更為不悅。


  「是不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說了什麼話,讓陛下起了胡亂的猜想?」無風不起浪,少帝突然說出這樣的話,肯定是有人在小孩子面前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


  呂后精明世故,常滿不敢有所隱瞞,只好如實稟報,「回娘娘的話,這個……皇后畢竟年紀小,未及笄便出嫁為後,癸水一到隨即懷胎生子,有人心生疑竇實乃在所難免……」


  啪的一聲,呂后使勁往案桌上一拍,厲聲質問道:「誰敢質疑皇後生子一事?!說!」


  常滿嘴角抽動,面露難色,「是……是呂祿呂將軍……」


  呂后一聽,勃然大怒,倏地一下子站了起來,第一句怒言尚未出口,心頭忽來一陣抽痛,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晃了起來。


  常滿連忙上前扶住主子,「娘娘……」


  呂后捂住心口,深呼吸了兩下,騰騰怒氣尚未平息,「居然是這個混小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說!」她萬萬沒想到,拖自己後腿的人竟然是呂氏心腹之一!


  「數日前,太傅大人與陛下在長樂宮中授課,呂將軍正好巡視經過,與太傅大人起了點衝突,爭執之下言語衝撞,故此……不小心提了一下皇後娘娘生子之事,那些大不敬的話或許就是那時候傳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常滿的話說得婉轉,句句避重就輕,卻已足夠讓呂后將當時的情景在腦海里粗略地過了一遍。


  呂祿自從得到御前行走的特權以後,心高氣傲的性格更是一發不可收拾,眼睛一下子長在額頭上,在未央宮裡擺的架子比一般諸侯王還要大。負責教導少帝課業的太傅性格迂腐固執,在皇帝的地盤上遇到這麼一個不把年幼的少帝放在眼裡的大將軍,言語衝突在所難免。


  呂祿口不遮攔,衝動之下竟當著少帝的面、指著太傅怒吼道:「抱著一個贗品當寶貝,一個小女娃就生得出另一個娃兒嗎?!本將軍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對自家孩兒如此不聞不問、一見就哭的親娘!」


  太傅滿心怒憤,差點就氣昏過去!小劉恭躲在太傅身後聽得一清二楚,雖然聽不太懂呂祿的言下之意,卻隱約聽出了母后不喜自己的原因——並非親生兒!


  呂后粗喘著氣,努力調整紊亂的呼吸,強忍下胸口的痛楚,牙齒磨得咯咯響,「這個混小子越來越目中無人,真當自己是未央宮的主人么?!本宮能捧他上天,就能踩他下地!」眸光一冷,道:「傳本宮懿旨,未央宮內甚是太平,巡防之責交由郎中令一人即可,即日起收回呂將軍的宮中令牌,不得有誤。」


  沒了宮中靈牌,呂祿就等於失去了御前行走的特權!


  常滿躬身領命,「諾!」


  呂后緩緩地坐下身來,鳳眸半闔,仔細再問:「呂祿誤言之時,陛下和太傅各自有何反應?」


  「回娘娘的話,太傅大人羞怒激憤,再加上歲數不小了,一氣之下告病回府幾天不肯上朝。至於陛下……陛下年紀還小,尚在開智階段,對呂將軍無心之言過耳既忘。」


  呂后冷哼:「過耳既忘?忘了又怎會說出剛才那樣的話?」


  常滿滿臉愧色,低下頭,不敢接話。


  宮房內燭火搖曳,呂后的背影投射在牆壁上,透著幾分陰森的氣息。


  兩人沉默了好半晌,常滿才繼續低聲請示道:「那娘娘……公子弘一事,該如何是好?」生母已被賜死,養母又不肯接收,他們該怎麼處理劉弘這個宮廷孤兒?

  呂后擺擺手,隨口回道:「照樣送進長樂宮,找個口風緊的乳娘代為照料便可。長樂宮那麼大,隨便找個宮房與皇後分殿而居亦是易事,嫣兒害怕的只是嬰孩,等弘兒再長大一點,就不會再發生像今天這樣的事情了。」


  張嫣的心病源自於當日親眼目睹清蓮難產血崩的慘狀,對嬰孩產生了懼怕之意,只要等嬰孩長大為孩童,這樣的懼怕便會逐漸減少。呂后要的只是張嫣撫養幼子、彰顯母愛的假象,至於真正照顧小劉弘的人究竟是誰,一點都不重要。


  「諾!」常滿恭敬領命。


  隨著心口的痛楚漸漸散去,呂后的心神也慢慢安定了下來,「聽說威武侯發了拜帖給代王,卻屢遭婉拒、無功而返?」


  呂后說的威武侯名曰周勃,乃追隨高祖皇帝建立大漢江山的功臣之一,在朝中頗有威望。


  「然。」常滿回道:「威武侯周將軍差人送了拜帖邀約代王殿下到府中一聚,殿下以女兒幼小為由婉拒出席,說是家有幼女病母,不宜外出遠行。」


  「如此聽來,那個浪蕩不羈的代王是想收心養性,一心撫兒為樂咯。」呂后挑起長眉,問道:「代王說的幼女,就是竇丫頭為他生的那個?」


  「然。竇丫頭在代國獨受愛寵,與代王殿下極為恩愛,兩人生有一女,閨名曰嫖。」常滿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主子表情的變化,繼續道:「兩位小公子與代王妃娘娘接連薨逝,對代王殿下來說打擊深重,殿下對這個僅剩的孩兒寵溺非常,簡直是捧在手心上疼愛一般。」


  呂后冷笑,「再寵愛,也不過是個女娃兒,立不了世子,成不得氣候!」


  「娘娘英明。」


  鳳眸一眯,呂后又問了一句:「竇丫頭既然備受愛寵,近來可有再次受孕的消息?」


  常滿搖頭,「回娘娘的話,根據代王宮御醫所太醫們的彙報,竇丫頭生這個女兒的時候,提前陣痛,幾乎瀕臨難產的邊緣,代王不忍愛妾受累,暫時沒有再孕生子的打算,」


  呂后闔眼輕笑:「算他識趣。」


  常滿束手低頭,沒有應話,心裡卻暗暗慶幸竇漪房生的是女兒,而非擁有繼承權的兒子。畢竟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宮婢,常滿是真心希望竇漪房能有個好歸宿,安然平靜地度過一生。


  後宮的夫人們人人都想早生麟兒,手攬繼承大權,竇漪房這次生了個俏女娃,逃開了呂后的忌憚,可謂福惠父母、後福延綿。


  那邊廂,呂祿得知御前行走的特權被褫奪之後勃然大怒,滿腔怒火自當不敢發泄在呂后的身上,於是,便遷怒於弱小無能的少帝劉恭。在他眼裡,劉恭不過是個形如螻蟻的傀儡皇帝,要捻死這樣一個小娃兒,實在是易如反掌。


  但此時他已經得罪了呂后一次,不敢輕易再捋虎鬚,關上房門思忖了大半天,終於想到了一個借刀殺人的好辦法!


  話說,劉恭的太傅是個胸有筆墨的老學究,為人處世都有點迂腐守舊,再加上曾授課於惠帝和少帝兩代君王,平日里難免持老賣老、自視甚高。呂祿看中了他這一點,靜悄悄地在背後開始實施他的陰謀。


  太傅得知呂祿因故被呂后剝奪御前行走的特權之後,不由得沾沾自喜、得意洋洋,隔日便重披官服,如常到長樂宮為少帝授課。


  少帝劉恭自小長居深宮,身邊的宮女太監忌於地位上的差距,和他的關係非常生疏,只有這個太傅慈祥親切,對少帝就像對待自己的親孫子一樣慈愛可親,讓他在這冰冷的宮中感到難得的溫暖。


  小劉恭一知曉太傅重新入宮授課,早早便來到長樂宮的宮門前翹首以待,粉嘟嘟的小嘴撅得老高,恨不得能快快見到老太傅。在旁伺候的秦嬤嬤偷偷地撇著嘴,想自己從劉恭出生便伺候在側,卻從未得信於少帝,心裡很是不甘。


  一刻鐘不到,只見太傅的身影從外頭慢慢靠近,劉恭只是個小孩子,哪懂什麼皇帝的矜持,張開小手蹬起小腿,就往太傅的懷裡撲過去,粉嘟嘟的小臉蛋一個勁地往太傅上蹭,樣子可愛而純真。


  「太傅、太傅,你怎麼都不來看恭兒?恭兒在宮裡等得您好苦啊……」


  秦嬤嬤在旁邊輕咳兩聲,聲線低沉地提醒著,「陛下,宮規有道,不可有違。」


  劉恭不解地眨了眨眼,小身子又往太傅懷裡縮了一下。


  太傅充滿慈愛地往小皇帝的後背輕拍安撫,動作輕柔地與對方拉開一點點距離,恭敬有禮地作揖行禮,「老臣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小劉恭從懂事起就被周圍的人跪拜叩首,雖然不是很懂大家為什麼要這麼做,但皇奶奶和太傅說這是「宮儀規矩」,他也只好照辦,遂像往日一樣,斂起小臉端起架子,有模有樣地回了一句,「免禮。」


  「謝皇上!」太傅會心一笑,眼前的幼帝年紀雖小,心性天真純厚,與孝惠帝同出一轍,只要用心學習治國之道,將來定能成器、為百姓造福。孝惠帝未完的心愿,就讓他的兒子來繼承吧……


  太傅越想越感慨,眼眶不覺有了濕意。


  劉恭抬起圓嘟嘟的小手,拭走太傅眼角的淚水,「恭兒很聽話的,太傅之前教的字恭兒都會寫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接著,小臉認真地背了起來。


  太傅連聲稱讚,心裡很是欣慰。


  看著眼前慈愛的一幕,秦嬤嬤不屑地撇了撇嘴,心裡滿是被冷落的羞惱。此時,眼角餘光忽地一亮,不遠處一個高貴威儀的身影正慢慢靠近,呂祿吩咐過的話浮上心頭,稀疏的眉毛不著痕迹地挑了一下,眸中閃過一抹陰險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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