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少帝
竇漪房生女當天,派遣梅子鳶所送的急信中說的儘是有關惠帝的情報。劉恆安插在未央宮的影士,費盡功夫、好不容易才打探到長樂宮內的消息,消息一到手,便立刻快馬加鞭往代國送去,不敢有所耽誤。
此刻的未央宮內外都是呂后的人,郎中令審食其重權在握,要不是潛藏的影士千辛萬苦、越過呂后的線眼成功聯繫上太醫齊霖,真不知還要花上多少時間才能探取到惠帝的消息。
惠帝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近來數月甚至連床都下不了了,皇后張嫣被軟禁在長樂宮內,帝后二人連宮門半步都踏不出去。呂後為了保住朝廷的穩定,將惠帝病重的消息緊緊封鎖,長樂宮堪比長安天牢,飛不進半隻蚊子!
太醫齊霖先前因為皇后張嫣假孕生子一事,被呂后施刑斷其舌根,如今口不能言,卻無礙溝通,正是最能守住秘密的最佳人選。正如劉恆所猜測的一樣,呂后之所以留他一命、沒有痛下滅口之手的原因,正是為了留下其精湛的醫術,以便此刻之用。
呂後步步謀算,果然滴水不漏!
呂姝三母子的接連亡逝,如慘淡的愁雲籠罩在代國之上,更如當頭棒槌擊碎了代國的繁榮之萌芽。呂后嘴裡說著哀戚慰問的話語,暗地裡卻為不費吹灰之力便沉重地打擊了代王劉恆而暗暗得意。
竇漪房深居簡出,陪在丈夫身邊低調而隱忍,表面上對朝廷之事興趣缺缺、顧若罔聞,實際上在宮內暗蓄力量,小心地提防著呂氏勢力的逼迫。
一場攻防戰,悄然拉開了帷幕……
竇漪房抱著女兒,緩緩地走到丈夫身旁,湊過頭去,跟他一起細看從未央宮傳來的密報。自從有了齊霖的幫忙,宮中情報的獲取終於順暢了起來。
「看來,皇上的身體是越來越差了……」竇漪房輕嘆道,清澈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格外空幽。劉恆愁容不展的模樣,看得她心中很是不忍。
劉恆濃眉緊皺,烏眸深邃,眉宇間憂愁許久不散,「陛下的情況每況愈下,太后已經開始積極謀算,準備讓太子劉恭繼承大統。」
「太子劉恭?」竇漪房秀眉輕蹙,道:「小恭兒才多少歲,怎麼能當皇帝啊!」
劉恆放下手中的帛書,揉了揉緊繃的額頭,「劉恭再小,到底還是皇上的親骨肉,太后的親孫子,比起其他劉氏諸侯要容易控制得多!」其實不僅是劉恭,就連惠帝庶出的兒子劉弘也在呂后的候補名單之上。
這下子,竇漪房全明白了,「難怪先前太后想將趙國賜贈給你,顯然是想故技重施,將前任趙王的遭遇扣在你的身上,藉機剷除代國。」
在劉氏宗親裡面,先帝第四子劉恆是繼惠帝之後最年長的諸侯王子,其次就是第七子淮南王劉長。劉長是呂后之養子,兩人之間的關係十分微妙,有恩亦有仇。
說有恩,是因為劉長自小喪母,從襁褓起就被呂后收養,雖無血緣羈絆,卻有養育之恩。但劉長的母親趙姬,歸根到底卻是呂后爭權奪利的過程中無辜的犧牲品。當年貫高叛變,張敖因為魯元公主之故而僥倖逃過一劫,但府中的舞姬趙姬卻在生下劉長之後被迫在獄中自刎身亡。
此事一直是劉長最大的心結,如果當初呂后肯放下對高祖姬妾的嫉妒、稍微有點惻隱之心,又或者審食其肯為趙姬求個情的話,劉長的母親也許就不會死,他就不會一出生就成了喪母孤兒!
奈何,一切木已成舟,覆水難收!幸運的是,高祖皇帝終究沒有放棄他這個在獄中出生的兒子,並在愧疚之下讓當時的皇后呂后將他收養,才有了今日分封諸侯的風光。
所以說,劉長和呂后之間的關係有恩有仇,隱晦不定,如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境地,呂后是暫且不會對劉長下手的。
劉恆這邊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戚夫人死後,高祖皇帝的姬妾隨葬的隨葬、守靈的守靈,尚在人間並有兒子陪伴在側的嬪妃,就只有薄姬一個。薄姬再無寵,也是為先帝生下了王子的妾室,更何況,她的兒子賜封代王以後,代國國力蒸蒸日上,比起任何一個諸侯王都值得呂后的提防。
要不是先前的天災*,代國是何等的欣欣向榮、滿載希望……
劉恆露出一記苦笑,「沒想到姝兒母子的死,反而救了代國一命。」雖然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他的心依舊隱隱戚然哀痛。
「這或許是王妃娘娘在天有靈,冥冥中護佑我們一家福壽安康。」竇漪房柔聲安慰道。
這時,小劉嫖在母親懷裡咿咿呀呀,伸出圓嘟嘟的小手,撒嬌似的向父親討要抱抱。面對愛女,劉恆的心頓時化作春水一江,眼光溫柔得幾乎要掐出水來。
常言道,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這句話在劉恆的身上得到了最真切的印證。
劉恆接過孩兒,在她粉嫩嫩的小臉蛋上親了好幾下,鼻息間滿滿都是嬰孩特有的奶香味,幸福感頓然而生。竇漪房欣喜一笑,默默感恩上天賜來這麼一個乖巧可愛的女兒,減消了許多傷人的憂愁。
忽地,後腦傳來一陣熟悉的疼痛,眼前景物猛然一黑,竇漪房悶哼一聲,身子就接著搖晃了起來。
劉恆單手抱住女兒,另一手眼疾手快地將她一把扶住,緊張地問道:「你怎麼啦?是不是頭又痛了?」
竇漪房閉上眼睛,定定心神,深呼吸了幾口氣,直到剛才那波疼痛過去之後,才緩緩地回道:「嗯……頭偶爾還會有點痛,眼睛有時會看得不大清楚。」
呂姝縱火燃燒奠祭堂當日,像發了瘋似的襲擊陣痛中的她;竇漪房為了護住腹中未出生的孩兒,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所有的攻擊,頭部因此受創,留下了後遺症。
劉恆很是擔心,「不如再召太醫來看看吧。」看著愛妾額間滲出的細汗,他的心隱隱地抽痛著。
竇漪房慢慢地睜開眼睛,搖著頭,輕道:「不礙事的,崔太醫不已經看過好幾回了嗎?再看估計也是差不多的。」
「可是你……」
「我沒事。」竇漪房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道:「不過是偶爾頭痛、眼睛有點看不清楚而已。」
劉恆伸手一攬,將愛妾和幼女同時擁入懷中,心裡滿滿都是疼惜和不舍,「我不會再讓你們母女受苦的!」
竇漪房依偎在丈夫寬闊肩膀上,趣致可愛的女兒就在身邊,只覺得暖意從心頭蔓延向四肢百骸,與溫暖的家庭比起來,未央宮的陰謀詭計是多麼渺小,多麼淺薄……
在太醫齊霖的醫治之下,惠帝拖著病軀足足熬了一年多,最終油盡燈枯、駕鶴歸西!
惠帝的病反覆多年,起色甚微,朝/廷內外對皇帝駕崩的事實表現得非常平靜,呂后早就做好了周密的安排,迅速扶持太子劉恭登基為帝。剛剛學會說話走路的小劉恭,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已黃袍加身、坐擁大漢天下。
惠帝的殯天儀式一過,劉恭登基大典隨即進行,幼帝即立,後世稱「前少帝」。張嫣封號不變,遵循舊制,沿用皇后之稱號不變。少帝劉恭年紀實在太小,別說處理政事,就連玉璽和玩具有什麼區別都分不清楚!
呂後繼續以皇太后之名代理朝廷政務,手握實權,呂氏外戚勢力到達全所未有的鼎盛之勢!
接下來的日子,長安城的未央宮猶如腥風血雨般驚心動魄!
呂后頻頻行動,多番打擊劉氏勢力,排除異己。淮南王劉長被禁足在封地之內,動彈不得;齊王劉襄被各種理由削減食邑,只怪齊國富庶地廣、樹大招風,在呂后的眼皮底下只能受制於人,任何風吹草動都被視為白眼狼的別有用心。
劉恆比以往表現得更加低調,留在代國之內韜光養晦,什麼地方也不去,彷彿對朝廷大事一點興趣都沒有,一心一意當他的逍遙快活諸侯王。那些不滿呂后控制幼帝、把控朝政的大臣明示暗示了劉恆好幾回,建議他救駕復辟又或者是直接起兵造反、自立為王,偏偏劉恆一臉聽不懂的傻乎樣子,讓人看得干著急!
後來,大家漸漸明白過來,繼承名單上最名正言順高舉義旗撥亂反正的一個,同時也是最無欲無求、不爭不吵的一個……
與此同時,呂后捉緊機會大肆封賞呂氏外戚,進一步構築起自己的勢力範圍。
郎中令審食其成為了呂後身邊最寵信的心腹,除了主掌未央宮和長安城的護衛之責之外,還兼任了不少要職,與稱制聽政的呂后裡應外合,緊緊將實權掌握在手中。
呂產和呂祿在南北二軍的地位一升再升,幫助呂后操縱軍/事力量,成為呂后稱制的布局中最堅實的後盾。只可惜,兩人雖然同朝為官、同是呂氏宗親,卻一直明爭暗鬥、紛爭不斷,為了名利兵權喋喋不休,讓呂后甚為惱火、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怨憤!
其餘的文武百官只能在呂氏勢力的夾縫中掙扎生存,有的人刻意奉迎、巴結呂氏集團,意圖在鬥爭的旋渦中竊取更大的利益;有的人明哲保身,哪邊對自己有利就往哪邊倒;更有甚者乾脆上書請辭,來個眼不見為凈,耳不聞無憂!
大漢江山,搖搖欲墜!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年幼的少帝一天天地長大,從一開始的懵懂無知,慢慢知曉身邊的人和事,呂后對他的忌憚也一天比一天加重,尤其是少帝身世的秘密。
張嫣雖然名為皇后,但實際不過是空有封號的擺設,長年被禁足於深宮之內,鮮少露面。
數月前,呂后隨便安了個罪名,賜死了孝惠帝庶子劉弘的生母,順道下旨要求皇后張氏收養劉弘為養子,以彰顯皇後母儀天下的慈惠之名。沒想到,小劉弘這頭才被抱進長樂宮,那頭就被宮人們連夜帶了出來。原因無他,只因皇后張嫣一看見小娃兒之後立刻被嚇哭了一場,嚶嚶聲中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嬰孩奪命」「血染下裙」之類的話。
無計可施之下,宮奴們只好急急忙忙抱著小劉弘到椒房向呂后稟報。彼時,少帝劉恭正好在場,聽完宮奴們的話以後,天真的眼睛眨了又眨,「弘弟不是母后的孩子,所以母后不喜歡他;母后同樣不喜恭兒,那恭兒是不是也不是母后親生的?」
小劉恭偏著頭、一臉困惑地思忖著,卻怎麼也想不起母后的樣子,連幼兒期那僅有的一點點印象都非常模糊。由於從小被呂后抱到椒房中撫養,平日里鮮有機會與張嫣相處,對他來說,母親一詞猶如天邊之鴻雁、池中之明月,虛無而遙遠……
童言無忌,宮奴們大驚失色,全都煞白了臉,咚的一下跪在地上,不敢回言。
呂后一聽,狹長的鳳眸中迸發出栗人的冰寒,嚇得小劉恭全身發抖,眼淚掛在睫毛上不敢掉,粉雕玉琢的小臉蛋很是可憐。
「皇上乃天子,應以『朕』自稱,太傅和奉常平日里是怎麼教的,連這麼點小事都教不好嗎?!」呂后眯著眼睛,自上而下地盯著幼小瘦弱的少帝,聲線平靜而嚴厲,讓人心生畏懼、不可自拔。
「朕……朕……」少帝劉恭的小肩膀抽了幾下,含著淚光,嘴唇嚅囁,始終「朕」不出個東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