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齊殤

  婦不議政,這原本是朝堂上千古不變的法則。


  若非當朝天子惠帝體弱,呂后獨政專權,才有了如今後宮婦人上殿議政的先例。否則的話,養於深閨后/庭的女子是鮮少有機會能在王宮的議政前殿中出現的。


  代王宮並非未央宮,薄姬清寡淡欲,沒有呂后鐵腕的手段,從不插手朝政之事,她出現在議政前殿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


  今日,太監傳話,代王劉恆請母親妻妾一同到議政前殿去,此舉非同尋常,著實讓薄姬婆媳三人費解。究竟是何等大事,會讓劉恆選擇在朝廷之上召見她們呢?


  傳話的小太監不敢耽擱,匆匆來、匆匆去,領著薄姬三人疾步而行,一路穿堂過戶,很快就來到了代王宮的議政前殿。


  「恭迎薄姬娘娘、代王妃呂氏、庶夫人竇氏上殿覲見!」殿門太監高聲宣喊,殿內眾人肅然,氣氛凝重。


  薄姬走在前面,呂姝、竇漪房分別在兩側跟隨,款步盈盈,緩緩步入大殿。只見劉恆端坐於上位,神色肅穆,黑眸深沉;殿中兩側文武要臣分立左右,神情同樣非常嚴肅,隨著薄姬的步伐恭敬地低首行禮。


  此時殿中的氣氛非同一般,薄姬不覺心生疑竇:「代王急令召見,不知所為何事?」朝堂之上,先君臣、後父子,薄姬依禮以劉恆封號尊稱,沒有直呼兒子姓名。


  劉恆眉梢微凝,稜角分明的五官黯然了幾分。


  一旁的大太監李國必為主子接下了話:「回薄姬娘娘的話,未央宮傳來百里加急,齊王殿下他……薨逝了!」


  轟的一下,全殿默然,偌大的議政殿中鴉雀無聲。


  不久前,齊王劉肥才被嫡子劉襄接返齊國,好端端的怎麼一眨眼就突然薨逝的呢?劉肥養尊處優,不管在先帝生前還是死後,都被精心供養著,身體比羸弱的惠帝還要好,怎麼突然說走就走了呢?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竇漪房的視線越過薄姬,與劉恆相對而視,感受到對方內心的哀慟。


  劉恆深呼吸了一口氣,聲音低沉戚然:「未央宮已經發喪了,庶王兄重返齊國之後,一病不起,數日前薨逝於齊王宮中。世子劉襄立刻上報皇上,陛下慈惠,隨即向各國諸侯發喪,並命世子襄好好操辦喪事,准允以國喪之禮待之。」


  竇漪房仔細地觀察劉恆說話時的神態,很快就讀懂了中間的隱意。


  齊王劉肥在未央宮的時候,身體還是好端端的,沒病沒痛,一回到齊國就突發急病,未幾更傳出了薨逝的消息,事情未免太巧合了一點。


  一向恃才傲物、面對呂后也敢駁言兩句的世子劉襄處變不驚,父親突然薨逝既不慌亦不亂,遵禮守制,第一時間向大漢之主惠帝稟報,盡極了臣子之禮。這一切是不是太合情合理了一點?

  惠帝幼時曾與齊王劉肥在沛縣受過苦,對於這個怕事到甚至有點窩囊的庶出大哥,自比其他兄弟都多了一份特殊的感情。但呂后對嫡庶之分極其看重,獨政專權的她怎麼會允許惠帝下詔,以國喪之禮操辦齊王的喪事呢?這樣母慈弟孝的情景是不是太和諧了一點?

  竇漪房滿腹疑惑,秀眉輕蹙,以眼神向劉恆詢問。


  劉恆看著她,輕輕地搖了搖頭,顯然要她先稍安勿躁,一切待到漪蘭殿再說。


  兩人一來一回,無須言語,便已明白了對方的心意。這樣的畫面,落在呂姝眼裡,比針刺眼更要難受,藏在袖袍下的手用力緊握,連關節發白都不自知。


  薄姬大吃一驚,「齊王……薨逝?這麼突然!怎麼會?」雖然不敢相信,但既然未央宮都已經發喪了,便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薄昭上前,拱手一拜,道:「齊王惠,萬民哀,臣等恭請殿下與娘娘節哀順變。如今喪期已定,赴齊奔喪乃首要大事,備何奠禮、何時出發,大小事宜還請代王示意。」


  劉恆頷首,表示認同:「正是。故此,本王才想請母親前來,共討奔喪之事。」齊王是先帝的庶長子,更是惠帝唯一的長兄,籌備奔喪一事馬虎不得。


  薄姬忍下心中哀痛,目含淚光,語帶哭腔:「后/庭宮婦豈敢妄言國喪之事?這事該怎麼操辦就由代王說了算吧。只是漪房新嫁,紅事轉白,恐怕要委屈她了。」


  竇漪房欠身一禮,道:「齊王是長兄,長兄可為父,為兄長守孝又何來委屈?母親請放心,即日起漪蘭殿與眾宮房一樣,懸奠披麻,三餐茹素,以守孝道。」


  薄姬點頭,「真是難為你了。」


  「事不宜遲,赴齊奔喪的事應立刻去辦。」劉恆肅然下令,道:「李國必,傳令下去,國喪期間宮內禁止一切飲宴娛樂,懸奠燈、掛白綾,披麻戴孝,葷酒不沾,不得有誤!」


  「諾!」李國必躬身領命。


  「赴齊奔喪所需之物儘快齊備,五日後啟程。母親體弱,苾兒和苅兒年幼,就留在代國守喪吧,由呂氏與竇氏隨本王奔喪即可。本王離宮期間,煩請舅舅監國,協助母親共理代國要務。守軍之責交由宋昌處理,張武隨本王同行,護衛左右。」


  眾人聽令,齊聲應諾。


  劉恆坐於高堂之上,威武凜然,一字一句如若雷霆,很快就把赴齊奔喪之事安排妥當了。


  半天不到的時間內,代王宮內就變了個樣,白幔素裹,哀樂聲揚,哭喪的宮奴們在奠祭堂中從早上哭到晚上,直到夜幕低垂仍未散去。


  劉恆處理完政事之後,已是亥時三刻,夜色深沉,四周瀰漫著壓抑哀痛的氣氛。他獨自一人踱步來到奠祭堂,白燭明滅,哭喪的宮奴們跪地叩拜,齊呼千歲。


  「退下吧。」劉恆低聲下令。


  「諾!」眾人躬身敬退。


  劉恆親自燃起三炷清香,對著劉肥的牌位誠敬地跪地三禮拜,俊眸微紅,心中戚然哀慟。


  高祖八子,至今半數已亡。思及此,劉恆的心就一陣陣地抽痛,孩童時曾天真爛漫、互相打鬧的兄弟們,如今一個個入棺安葬,怎教他不黯然神傷?!

  忽地,馨香靠近,一雙溫潤潔白的小手覆蓋上自己的,暖意沁人,劉恆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手如此冰冷。


  「庶王兄他不需要假意的哀泣。」喉頭顫動,劉恆的聲音微抖,稍帶哭腔。


  竇漪房與他十指交纏,透過指尖和掌心溫暖著他,「我知道。齊王多義重情,自有上天庇佑,黃泉路上定然不會孤獨無依的。」


  劉恆的手驀然一緊,胸口如壓重石,唇線微斜露出一記苦笑:「不孤單?是啊,二王兄如意,六弟阿友,還有八弟阿建,都在下面等著呢。」眼眶一紅,眸光含淚,聲音哽咽。


  竇漪房踮起腳尖,吻上他微紅的眼角。男兒有淚不輕彈,她的夫君是一國諸侯,肩負著代國百姓的希冀與未來,必須處事不驚,穩如泰山;然而作為一個人,他跟普通人一模一樣,有血有肉,有喜有悲,更是一個鐵骨錚錚的血性男兒,重情重義,忠君愛國。


  親情是劉恆最看重的感情,今夜如此失態,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是不是影士傳來什麼消息了?」竇漪房貼近他耳邊,造成親吻的假象,實際輕聲問著屬於他們的秘密。


  劉恆鐵臂一攬,順勢將妻子納入懷中,回應她所做的假象,埋首於頸窩處,用他們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回道:「庶王兄死的那個晚上,世子襄夜宿後宮,據說有意將庶王兄未賜封的一個宮婢納入房中。」


  竇漪房大概聽出了端倪,後宮重地,女眷眾多,成年的世子理應賜居別院,不可留宿。劉襄夜宿後宮,已是違禮,時間剛好又是父親劉肥去世的晚上,時間湊巧得讓人生疑。


  線索很明顯,那個劉襄想要的宮婢就是關鍵!


  「那宮婢莫非就是當初呂后賜給齊王的秀女之一?」竇漪房做了個大膽的假設。


  劉恆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彼此的距離更近,看起來更曖昧些,方便兩人繼續低語密談:「那宮婢曾經侍寢於庶王兄宮中,或因是呂后所賜終不得寵,後來跟隨齊王返國,一起去了齊國。父親在堂,為人子者依禮須按時禮拜問安,世子襄入宮的次數多了,便和這個宮婢有了私情。


  這個宮婢也不甘心就這樣偷偷摸摸一輩子,偷倒避孕湯,最終珠胎暗結,東窗事發。父子同妻,有悖人倫,對方還是自己最鍾愛的嫡子,庶王兄一時氣急,中風倒地。後宮深院,當夜內情如何無人知曉,只知到了下半夜,世子襄才匆匆召喚太醫入宮診視,奈何為時已晚,庶王兄氣息微弱,早已無力回天。


  當天凌晨,天明未到,庶王兄就在自己的寢宮中斷了氣,身邊只有世子襄、太醫以及那個珠胎暗結的小宮婢!」


  答案呼之欲出,怕事忍讓了一輩子的劉肥,最終冤屈地死在自己人的手裡。


  竇漪房輕輕地拍著丈夫的後背,柔聲安慰道:「齊王殿下一生跌宕,有苦難言。前半生經歷楚漢之爭,為農為奴,嘗盡人間百苦;後半生分封諸侯,坐擁齊國百城,富庶安逸,卻活得卑微戰慄,形如螻蟻。如今壽盡歸天,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你也不用太過傷心。」


  劉恆「嗯」了一聲,默默地調整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堅強起來,「那個宮婢估計是太后調/教出來,以美色魅惑世子,挑撥父子之間的感情,不管最後死的是庶王兄還是劉襄,始作俑者的太后呂氏才是最終的受益者。」


  難怪剿匪立功后,呂后這麼輕易就答應了劉襄的請求,放齊王劉肥回國,原來早就布好了局,讓齊國來個籠中斗。


  此計好陰毒!!


  「這次赴齊奔喪,你打算怎麼對付那個小宮婢?」


  「她肚子里的畢竟是我們劉家的骨肉,我打算先去探聽個虛實,若她再懷毒意,休怪我劉恆無義!」


  人在激動中往往容易被憤怒沖昏頭腦,竇漪房不希望劉恆因為一時的衝動而魯莽行事,「你先被著急,那個小宮婢或許對世子襄有了真情也不一定。我們先到齊國去看看,再作決定吧。」


  劉恆抱著她,一股暖流從心間流淌。長久以來,他一人孤軍作戰,舅舅薄昭和對張武只能在政事上為自己出謀劃策,竇漪房的出現正好填補了他內心最柔弱的一角,完整了他的生命。


  歡樂甜蜜時一同分享,憂傷悲痛時一同承擔,甚至在自己感情用事的時候,在背後拉自己一把,這就是他希冀一生的感情!


  奠祭堂中,哀傷悲寂,相擁的二人依靠著對方,汲取溫暖的力量……


  堂外某處昏暗的角落,一主一仆將眼前偎依守護的一幕盡收眼底。


  「娘娘,這竇氏居然敢在祭奠堂中施展媚術,引誘代王,要不是守孝喪期,只怕兩人當場就……」曲娘咬著牙關,怨憤地說道。


  呂姝絞著衣袖,緊咬的下唇幾乎能嘗到血腥的味道。哄睡了兩個兒子之後,聽聞代王獨自到奠祭堂悼念齊王,便匆匆趕來意欲安慰一番,沒想到還是被竇漪房捷足先登,搶先一步。


  劉恆眼中的溫柔和愛憐是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那般深情、那般真誠,彷彿世間只有他們兩人,外人連半個角落都擠不進去。依偎繾綣,就連在祭奠堂這樣的地方,也情不自禁地擁抱親吻,完全沒有任何顧忌。


  近日宮奴們之間傳言,代王與庶夫人竇氏兩情依依,愛得纏綿難分,漪蘭殿中處處春/情,一不小心便會撞見兩人擁吻的情景。呂姝回想當年初嫁之時,劉恆也沒有對自己這般寵愛過!

  她不甘……不甘……不甘吶!


  劉恆是她的,是她從及笄起就看上的夫君,任何人都不可以搶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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