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
清晨，太陽已經升起，不過奈洛林莊園周圍仍然被籠罩在一片霧霾當中。 腐晦壓抑的死息縱橫交錯，掩映著遍地整齊排列的墓碑，像是某種儀仗。
平日里一向幽靜的莊園今天卻比較熱鬧，通向莊園的路上車隊絡繹不絕，如百川納海般從四面八方匯聚而至，慢條斯理地一輛一輛進入莊園大門。車輛的造型千奇百怪，有地行龍拉著的巨大車廂，有煉金道具一般低空懸浮而來的浮空車，甚至還有由骷髏馬拉著的馬車。
進入莊園的路並不寬敞，在兩旁的墓碑中顯得有些破敗。墓碑間和莊園烏黑的柵欄上長滿了藤蔓狀的草本魔植，在這個寒冷的季節這些魔植依然繁茂，卻無人去採摘。
這裡是耐克瑞蒙斯家族的墓地，此處濃郁的魔法氣息顯示了家族的強大實力和歷史積澱。在魔法文明的位面，能夠佔據一塊魔力充沛的風水寶地，是家族雄厚實力的代表。其象徵意義，就仿若以聖冠名的城鎮之於各大教會和公會。
到八點鐘，所有的車輛都已在主宅旁邊的空地上停放好。主宅的餐廳中，早餐已經開始。長長的餐桌盡頭，端坐著一臉威嚴的老人，半白的頭梳得一絲不苟。這就是喬治和菲麗絲的父親，羅馬諾·耐克瑞蒙斯。
喬治一身端莊的禮服，端坐在長桌靠前的位置上，專心致志地對付著銀餐盤中食物。他的上身挺得筆直，動作、禮儀和表情上挑不出一點瑕疵，身為耐克瑞蒙斯家族的第一順位繼承人，這樣的表現讓任何人都說不出什麼來。
喬治之後，則是其餘幾個二十幾歲到四十歲不等的青年，他們同樣安靜地吃著自己的早餐，偶爾互相交換著眼神。他們幾人既是排在喬治後面的繼承人，雖然年齡大小不一，但血統的濃郁程度不會因年齡增長而變化。在耐克瑞蒙斯家族，年滿十四周歲的男孩子，就會按照血統濃度排進繼承人的序列當中。
長桌另一邊，坐著一排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正對喬治的位置上，菲麗絲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裙，靜靜坐在那裡用餐刀默默地將大塊食物切割成小塊，卻從不入口。在這樣的場合下，她也是極盡保持著貴族禮儀的標準，儘管秀麗的臉上露出了愁容，但是切割食物的動作絲毫沒有走樣。至少身為一個十六歲的魔導士，她這樣的表現已經足以得到別人的尊重。
十幾個美麗的侍女穿梭忙碌著，將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餐點送到人們面前，同時手腳麻利地換下用過的餐盤。
早餐準時在八點十五分結束，所有的人來到了會議室，在預定的位置上坐下。會議室中央是橢圓形的長桌，作為現任的族長，羅馬諾高踞主位，十幾位繼承人則與長老們混坐在一起。
這是耐克瑞蒙斯家族的例行長老會議，一般兩個月召開一次，參加者都是耐克瑞蒙斯家族各旁支的代表、男性繼承人和重要人物。在菲麗絲成為魔導士之前，她本來還沒有資格參加長老會議。
近些年，在羅馬諾全面掌管家族事務的十幾年間，耐克瑞蒙斯家族的勢力穩步擴展，雖然沒能比羅切克倫門丁、加弗雷夏克和卡帕多西亞家族更快，但也沒有被拉開差距。
由於這是例行的會議，所以議題事項相對固定。最核心的就是家族近期各項生意的盈虧，與其他勢力貿易情況等。對於這些項目，長老們都已成竹在胸，因此只用了兩個多小時就全盤敲定。按照正常議程，會議到此就應該結束了，長老們用過午餐后，或是小聚盤桓，或是各自離去。羅馬諾也不住在老宅，他在南方的河邊建了個木屋，帶了兩條狗，每天的事情就是釣釣魚，打打獵。
不過今天的會議似乎沒這麼容易結束，菲麗絲忽然雙手撐著桌面站起，並不太重的拍擊聲卻引來所有人的注目，「維他命公會在追殺我的達科，我們應該派人去墨丘利位面保護他，或者至少先給他資源上的支持，讓他渡過眼前的危機。」
會議室中忽然靜了下來，大多數長老的目光都望向了羅馬諾。畢竟菲麗絲是現任族長的女兒，雖然將一個巫妖貫以家族姓氏有些唐突，但過去也並非沒有過先例，而且達科已經用自己的實際行動為家族妥善處理了一次衝突，於是眾人也就都默契地沒有提及菲麗絲的胡鬧。只是默許規默許，當事關家族聲譽之時，他們都不會坐視不管，更何況追殺達科的還是維他命公會。
見羅馬諾並沒有表自己的看法，坐在喬治右方的一個年輕人輕輕敲了敲桌面，他注視著菲麗絲的眼睛，語調平和地說，「親愛的表妹，那個達科似乎只是你越級召喚的一隻失敗的巫妖，你覺得我們有必要為了他去對付維他命公會嗎？」
菲麗絲從這個青年說話時就一直對他怒目而視，這個青年名叫利比亞，是賽普長老的兒子，也是家族中的第三順位繼承人。他一直對菲麗絲抱有非分之想，從那火熱的目光中就能察覺。但菲麗絲卻是對他毫無感覺，平常根本都不會理會他，卻沒想到在菲麗絲有求於家族的時候，利比亞會率先難。
菲麗絲深吸一口氣平復著自己的內心，略微挺起的胸部讓利比亞的眼中光芒更盛。她避開利比亞的目光，環視眾長老，然後繼續說，「達科不止是我的巫妖，他還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巫妖，也是個擁有著成長潛力的巫妖，並且對家族有著足夠的忠誠。想必各位長老都知道擁有成長潛力巫妖的價值。」
聽到這裡，幾位長老都交頭接耳起來，顯然他們對於具有成長潛力的不死生物也很有興趣。其中一個長老舉起一根手指說，「菲麗絲，能具體說說你那個具備成長潛力的巫妖嗎？」
「這一點很多人都能證明，達科最早只是個會放火球的小骷髏，一年後的今天已經能放出四級冰系魔法了。」菲麗絲見這樣的說辭見效了，繼續趁熱打鐵地說，「失去達科對我們家族的損失將是巨大的，這一點各位尊敬的長老都很清楚。耐克瑞蒙斯家族有著古老的榮譽，正是不妥協和不放棄的傳統才讓我們在位面當中立足了三千年之久，也是以此才長久確保了家族的安全，並且使我們逐漸追近了與羅切克倫門丁家族的距離。從過去十年的報表中，智慧的長老們一定能夠清楚地看到這一點。而從長期來看，這才是家族生存和展的保證，如果我們可以隨隨便便放棄一個家族成員，那麼過不了幾年，諸位就會現自己也將被家族放棄。」
這下連其餘幾個順位繼承人也有些被說動了，他們相互做著簡短的交流，不時讚許地點點頭。菲麗絲見演講效果不錯，朝著喬治的方向眨了眨眼睛，喬治則是笑著點頭回應。這些說辭當然不是菲麗絲自己想出來的，這裡面大都是喬治幫助菲麗絲編排。喬治對於菲麗絲的表現也十分驚訝，他本還在擔心菲麗絲那樣跳脫的性格是否能夠將那樣一大段話全部背下來，結果卻是一個字都不差地原文複述，喬治這才知道達科在菲麗絲心目中的地位，竟是值得她為此靜下心來背誦演講稿。
這時喬治也開口了，「我也有見過達科，他不僅是個不錯的成長型巫妖，還獲得了煉金公會的徽章，更何況家族歷史中也出現過巫妖成為家族成員的情況，我覺得我們應該接納達科進入家族。」
這正是喬治幫助菲麗絲出的點子，將問題引導為是否同意達科成為家族成員，而不是討論要不要去援救他。如果能夠成為正式家族成員固然最好，那樣援救族人也就順理成章了。即便討論到最後依然不允許達科成為家族成員，但能夠列入這樣討論的人，自然也值得家族重視，那麼說服家族出手幫助達科同樣會變得更容易。
「喬治表弟，你這樣說就是因果倒置了。家族成員當中過去曾出現過的巫妖，無一不是主動放棄生命將自己轉化為巫妖的家族成員，而並非是一個外來的巫妖就能隨便進入家族當中。」說話的是喬治身旁的一個中年人，他的年紀是所有繼承人當中最大的，是家族的第二順位繼承人克里馬內。他做事穩妥細緻，很長一段時間都被當做是下一任家主的理想人選，但喬治驚才絕艷的出現讓他只能屈居第二的位置。但他似乎對於繼承人的排位不以為意，依然是為人謙和有禮的形象，沒想到卻在這個時候難。他優雅地笑了笑，然後欠身說道，「而且菲麗絲表妹不能將達科召回，說明他們之間已經沒有契約上的聯繫，請問我們又怎能放心一個沒有任何血統聯繫的外人進入家族呢？」
利比亞看了看菲麗絲的臉色，忽然露出一個魔鬼般的微笑，也隨聲附和，「之前菲麗絲表妹自作主張，讓那個達科進入魔法學院，就已經是違規操作了，更何況還以家族的姓氏來命名，這樣的做法無疑是十分荒唐的。親愛的菲麗絲堂妹，你應當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代表著家族，不該由著性子為所欲為。」
這番話讓幾位長老聽得暗暗點頭，菲麗絲見狀，臉色因為明顯的憤怒而有些蒼白，但她仍保持著克制，「達科是我的巫妖，不要說是巫妖，就算是我養的一條狗，有人想殺他，也是在與我作對，與我作對就是與家族作對。而且達科進入魔法學院是得到了聖阿維達教皇的同意，眾所周知達科是我的！更何況達科已經代表家族與哈里斯有過一次衝突，現在還說什麼我私自給他冠以家族的姓氏，恐怕太遲了！」
喬治一個勁地向著菲麗絲使著眼色，但菲麗絲卻是過於憤怒，跟本沒有去注意喬治。果然沃克長老哼了一聲，將眾人的視線吸引過去，「我們耐克瑞蒙斯，在五個教會中都有家族成員的分佈，而且基本所有公會也都有涉及，卻從未收到過哪個勢力的掣肘。即便這四十年來家族中沒有聖級強者，潛力卻是依然無限，或許十年之內就能再次出現聖級。各大教會不過是我們為不同天賦的家族成員選擇的不同環境而已，也是希望你們自己的特長能夠得到揮。但外人卻是沒有權利來干預我們家族內部的事情，即便教皇也是一樣。」
沃克在魔法學院之時就知道是黑暗教皇為達科提供了魔法學院的入學名額，那時他並沒有對達科說什麼，而此時菲麗絲將這件事情重新提起，他立刻就將積鬱的氣憤泄出來。菲麗絲靜靜地聽著，臉色越來越是蒼白，她不知為何沃克長老會忽然同達科過不去。喬治則是暗自嘆了口氣，朝著菲麗絲搖搖頭。
此時年紀最大的那位長老張開了昏昏欲睡的雙眼了，「午睡的時間快到了，我年紀大了，精力比不了你們，現在開始投票表決菲麗絲的提議吧。」
依照耐克瑞蒙斯家族長老會議的規則，身為族長的羅馬諾擁有一票否決，但是假如方案獲得了三分之二長老的贊同，就會被強行通過。
眾位長老大多數都是一臉的無所謂，有的舉手表示支持，有的手心向下平放在桌面上表示反對，還有的則雙臂環抱以示棄權。讓菲麗絲黯然的是，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支持自己，反對這個提議的長老數量遠遠出她此前的預料。
利比亞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向菲麗絲曖昧的一笑，就起身離開了會議室。其它長老也紛紛起身，大多數是要留下來用餐的，也有幾個需要立刻離開回去處理自己的事務。這次的例行會議就此結束，結束時的氣氛並不算好。
傍晚時分，最後一輛馬車離開了奈洛林莊園，菲麗絲則在自己的房間中，於落地窗前目送著那些車隊遠去，以及霧霾后肉眼難見的日落。
咚、咚。房門被敲響，菲麗絲沒有回頭，只是輕聲說，「進。」
喬治踏著有節奏的腳步聲地走進，來到菲麗絲身旁，同樣看向窗外的霧霾。他沉默了良久，終於開口，「菲麗絲，有些話或許會讓你很難接受，但我想還是應當說與你聽。」
菲麗絲沒有回應，遮擋著地平線的霧霾似乎有些薄了，將一縷若有若無的昏黃顏色映成了一團昏暈。
喬治嘆了口氣，才繼續說，「達科畢竟是你召喚出的巫妖，他身體中也並未流淌著家族的血統，而且聽說他在前不久的時間還惹你生了氣。很多人都在想，就算他是個擁有成長性的巫妖，你為他做這麼多，值嗎？」
「喬治，你也是這樣想的吧。」菲麗絲的睫毛微卷，極力探看著那霧霾后的光暈。
喬治沉默。
霾影漸漸濃重，將微弱的光芒徹底掩蓋，菲麗絲才轉過頭輕輕說道，「他告訴了我，他的真名。」
喬治先是愣住，半晌之後才讚許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授人以柄，確實是宣誓忠誠的最好方法。」
「不是那樣！」菲麗絲忽然激動地叫起來，「他那時根本沒有想那麼多！他就只是想要單純地告訴我他的名字而已！這一點我能清楚地感覺到！」
喬治顯然知道與女人爭辯是極不明智的行為，於是急忙轉移話題，「我知道你對達科的感情，但私人的情感本就是與家族利益搭不上邊的東西，這一點你應當清楚。」
菲麗絲牙齒咬了咬又鬆開，「家族裡明明有很多高級以下的炮灰，讓他們去墨丘利位面幫幫達科，根本不會對家族造成任何損失，可是我偏偏就是無能為力！」
喬治苦笑著搖搖頭，「你若是將這句話在會議上說出來，投反對票的人只會更多。」
「利比亞！」菲麗絲的胸部不斷起伏著，顯然對於利比亞的恨意已達到極致，「你知道他對我的企圖，他這麼做很明顯就是在報復！」
喬治無奈地笑了笑，「利比亞是與我一同長大的，我怎麼會不知道他的想法？在你十歲時，利比亞就表露過對你的好感，你若是因為達科的事情在家族中陷入不利的形式，其實正符合他的心意。」
「我知道。但達科是我的巫妖，我不可能看著他身陷險境卻坐視不管，而且讓外人去我怎麼能放心，說不定還會幫倒忙，相比之下還是家族的那些炮灰靠譜一點。」菲麗絲深深嘆出一口氣，將之前起伏不定的情緒吐了出去，「至於利比亞，該來的總歸要來，我已經十六歲了，四年後就是成年禮，到那時無論如何也要面對了不是嗎。」
喬治轉過頭注視著菲麗絲，目光中有些擔憂，又充滿了憐愛。他似乎覺得，這一刻菲麗絲忽然就長大了，不再是那個沒心沒肺的十六歲少女。
喬治有魔法公會和煉金公會的事務傍身，在夜晚來臨之前就傳送離開。於是奈洛林莊園中，耐克瑞蒙斯本家又只剩下了一個菲麗絲，她房間的魔法燈一整夜都亮著，不曾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