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道七
雲華在人情上爛得一塌糊塗。更別說能言善道，他壓根就沒點亮這方面的技能點。但云華天生自帶正氣一身，如果雲華一本正經的說太陽是方的都會有不少人信服，更何況他這時候沒有說謊。
粉衣女子點點頭，轉身就準備往雲華說的方向走，不過沒走兩步就停了下來，像是想起了什麼。粉衣女子猛地轉過頭來盯著鬼箭羽，看得鬼箭羽汗毛倒立，險些就要跳起來拔腿開跑。
——風度誠可貴，生命價更高！
粉衣女子兩條淡如遠黛的峨眉被擰到一起，她握鞭子的手對著鬼劍羽的方向抬了抬：「剛才那個裝模作樣的小子，你是哪一家的？」
鬼劍羽將手中的紙扇打開，風度翩翩的應道：「在下鴻閔宗鬼劍羽。」
「這麼冷的天你扇個鬼！」粉衣女子似乎對鬼劍羽自詡風度的動作異常討厭，嫌棄之情溢於言表。她碎玉般清脆的聲音聽起來比剛才還要不耐煩：「你和宏瀚書院那群道貌岸然的傢伙什麼關係。」
「……」鬼箭羽漠然，還能有什麼關係，他最近在偷師宏瀚書院啊。鬼箭羽覺得自己真的是霉星閃照，這女的討厭宏瀚書院，憎雞嫌籠之下連帶著他也倒霉。
偏偏眼前這個女子有著元嬰後期的修為，即便穿得人模狗樣，卻跟他一樣都是個魔修。自己的境界低對方不止一級，還是個脆皮的法修，論戰鬥力根本不是這女子的對手。
識時務者為俊傑一直是鬼劍羽的座右銘，他摸了摸鼻子：「均為同道，偶有涉獵。」
——我在偷師。
「難怪，我說你身上這味道怎麼看怎麼討人厭。」粉衣女子只差沒明晃晃的在臉上寫『你有病』三個字，她憐憫的說道：「好好的一個鴻閔宗弟子，怎麼不學好，跟那群假惺惺的傢伙扯什麼關係。」
鬼箭羽啞然：「.……」
他怎麼就不學好了？他這叫博聞強識，身兼百家之長，未來的集大成者，古往今來少有的天才！
——白瞎了一副好皮囊，有眼無珠不識璞玉！
鬼劍羽嘴上不說，面上和氣，連連點頭似乎是覺得女子說的在理，心裡卻不斷的扎這名女子的小人：
——有病？你才有病。修習什麼功法是我的事，管那麼寬也不怕被剁了手指頭！
鬼箭羽在粉衣女子眼的里表現絕對稱得上是良好。女子幽幽扶額：自從跟著法智那死鬼到處跑以後，她已經很久沒遇到與宏瀚書院有關聯，卻又這麼上道的傢伙了。
女子滿意的點點頭，正想要再說幾句的時候，離這裡約十里開外的地方，一道道光柱平地升起，一節賽過一節，貫/穿頭頂的蒼穹。與之相應的，是那從遙遠虛空中傳來的一道金光，與地上的光柱整齊重疊，虛空中一聲鐘響，整個夜空被陡然照亮了一半。
光柱實在是太過耀眼，鬼劍羽不禁問道：「那什麼東西。」
剛才還盛氣凌人訓人的粉衣女子張大了嘴，雙目失神喃喃道：「這是，這是萬佛朝宗……」
十方無影像，六道絕行蹤。
萬佛朝宗是禪宗一脈的至高禁術，只有佛法研習有成，結出佛心的元嬰以上的修士才能施展的法術。施展的人只有捨棄一切，懷抱『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精神才能召來佛界聖光，降妖除魔。
一旦施展就沒有收手的可能，而施術的人施術以後會重入輪迴。
「法智！」粉衣女子清醒了過來，她驚慌失措的喚了個名字后騰身而起，手中的那條紅鞭變成作節節紅霧，繞著紅綾女往那道金柱飛去。
雲華和鬼劍羽對視一眼，均是訝然：「法智禪師？」
禪宗的法智禪師是佛門一脈里出了名的苦行僧，也是少有半路出家自廢修為，二度修鍊卻依舊能碎丹結嬰並步入出竅期的能人。
法智禪師出家之前叫洪明，是上一屆御風榜前三十的天驕之一，最後獲准進瀚嶺天宮受天尊指點。
御風榜之後道法觀洪明火速與晶霞島妙音仙子結為道侶，男才女貌，成為仙宗六派中讓人羨慕眼紅的一對仙侶。
不過在與妙音仙子結為道侶后不到半年，洪明不知為何又與魔宗合歡派紅綾女繞在了一起。那時候妙音仙子正在衝擊元嬰，聽到消息的妙音仙子臨近成嬰卻心魔頓生難以消除，心境搖搖欲墜。
即便洪明找來無數降魔靜性的靈株法寶，妙音仙子最終沒能成功渡過結嬰時天地間降下來的心魔劫，身隕道消。
從那以後洪明從眾人眼中消失了一段時間，再次出現的時候，修仙界從此不再有道法觀洪明，有的只是一名由道法觀長老引薦，半路出家入了禪宗的苦行僧，法智。
如果剛才那位灰袍僧人是法智，那麼雲華他們身前這名女子一定是紅綾女。
紅綾女是合歡宗現任宗主的徒弟，也是上一屆御風榜上的天驕，昔日仙魔兩宗無數弟子心中仰慕的存在。
妙音仙子這件事後，紅綾女在魔宗依舊是不少人思慕的神女，可在仙宗六派眼裡，那就是每每提起只能以鼻子出氣的對象。
兩人剛剛想到這裡，之前那道還算薄弱的金色光柱如今已經成型，乍一看似乎只有一層，再一看，層層疊疊不知有多少。
半透的光柱連通天地，光在柱內有金色粒子狀的物體在浮動。粒子狀的東西越來越多，漸漸在光柱里彙集成一道道巨浪，巨浪從光柱下湧起，奔騰至天際，又從天上降落，呼嘯而下。
一浪盛過一浪的佛光在光柱里來回奔跑，在那些奔騰呼嘯巨浪中，隱隱約約好像有羅漢身影出現。一個浪花拂過，卻又發覺自己剛才是眼花，那裡面的不是羅漢，是菩薩金剛怒目！
巨浪在光柱里反覆多次，似乎發覺無效，巨浪慢慢的停了下來。隨後，金色的梵文驟然從巨浪里起騰起，那些匯成巨浪的粒子又變成了金色的梵文，這些梵文順著光柱直往天上飛。
隔得遠遠的，雲華彷彿已經聽到了來自佛界的梵音，耳畔鐘鼓長鳴仙樂乍響，眼前好像有神女飛天在翩然起舞。
這是法智捨身之後從佛界召來的佛光，是各路魔修的剋星。
雲華絕對是仙宗根正紅苗的劍修，聽到這好似虛空傳來的梵音仙樂善且感到難受，他身邊的兩個地地道道的魔修如今到底有多難熬，怕是只有這兩人自己才清楚。
對於紅綾女來說，即便再難熬，她也要過去，法智是她這一生過不去的劫數，放不下的魔障。
紅綾女可以為了法智頂撞師傅，可以坦然面對眾人的指責，但是她就是放不下法智。成為法智前的洪明在道法觀，那她就去道法觀堵他；洪明去了禪宗成了法智，那她就去禪宗守他；禪師法智出行雲遊，那她就一路隨他。
紅綾女心中一直有無邊的恨，只是不知到該恨誰。
明明是她與洪明認識在先，他們在御風榜的五十年裡從對峙到交心，再到互相欽慕是何等不容易。
不過紅凌女是魔修，而洪明從小就修習道法觀的萬法歸一，兩人如果結成道侶，功法相衝，就會齊齊隕落。
道法觀以此為由不允洪明同紅凌女在一起，在御風榜后迅速給洪明同晶霞島普妙音仙子辦了雙修大典。
紅凌女眼眶微紅：可笑諸人只當是她絞斷了洪明的紅線，又有幾個人知道，洪明身上的那根紅線，本該是連在她身上的！
那根線，本來就是在她身上的！
五十年過去，法智從半步出竅時的修士散功成為普通人，又從普通人再登元嬰巔峰並進入出竅期，紅綾女一直都看著，然後愛著。
即便那人的心或許早已經冷了，即便那根線或許再也續不起來了。可是，相思難耐，只是看著也好啊。
『萬佛朝宗』是法智最厲害的一擊，佛魔不可共生，紅凌女現在渾身就像要被碾碎了一樣。
若這時候在戰鬥的人是未入禪宗的洪明，她完全可以在一旁看，甚至還可以站出來和洪明一起禦敵。可現在洪明不再是洪明，是法智禪師，她越是靠近，越是難受，修為越是被壓制難以施展出全力。
遠處的光柱一陣閃爍，化作粒粒塵埃消散在空中。
瞬間，梵音消失了，飛天不見了，仙樂亦不再奏與耳畔，『萬佛朝宗』結束了。
當雲華他們趕到的時候，那裡一片狼藉，碎了一地的石頭以及被夷為平地的山峰在告訴他們，這裡曾經發生過多麼激烈的戰鬥。
之前雲華他們見到的那個灰袍僧人此刻面如金紙，伏魔杖碎成三節散落在他身前，僧人聽到了雲華他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滿是皺紋的臉看起來如同枯木，眉毛鬍子虛白，那雙曾經在雲華他們面前混濁的眼睛如今瞳孔中泛著白。
——法智禪師瞎了。
法智看不見，但他聽得見。
他對著雲華他們這邊轉過頭來，艱難的喚了一聲：「紅綾。」
這一聲紅綾，紅凌女已有五十年沒聽到過了。
不過是兩個字，便將紅綾女昔日最快樂的那段時光喚醒，她的眼淚掉落，兩步跑到法智跟前，雙手輕輕的搭在法智的手上，語意柔情無限的說道：「洪明，你終於，你終於又肯喚我啦。」
那神情動作，便是少女苦等多年，終於見到自己情郎時欣喜的模樣。即便雲華知道紅綾過了百歲，也不禁側目並為之難過。
法智的手和紅綾女的手疊交在一起，粉嫩的手臂與乾枯的手臂，那是兩個人早已回不去的過往。
手上的觸感，讓法智陡然想起那些塵封在過去，蒙上了許多塵埃的畫面在他腦海里重現：那個穿紅衣服，大發脾氣的女子揮動的手中的鞭子虎虎生威，在他面前恨鐵不成鋼的說：「洪明，你個傻瓜到底知不知道對方是個劍修，跟我一起說，劍修！」
「同境界劍修無敵這件事，我問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洪明你這麼傻，以後跟我一起吧，我就勉強罩罩你。」
……
愁不了愁恨又恨，靜能明靜魔非魔。
法智艱難的將手抬起來，放到紅綾的頭上：「紅綾，放下吧。」
「放下什麼，老娘的青春不是白給的，你說放下就放下了？」
紅綾女哭得喘不過氣來，她使勁的搖頭：「我問你，是誰打傷的你，我回去告訴我師父，讓她去掀了那人的洞府。」
面對紅綾女，法智只能含笑搖搖頭：「.……」大願真菩提，渡我眾生脫苦鏡。
這世間因果，他身上纏繞諸多，理不清剪不斷。為了師門，他選擇了妥協，妥協后卻無法專註修仙，與紅綾藕絲難斷害死妙音，先讓師門蒙羞后讓紅綾受辱。如今只求受累於自己多年的紅綾，能脫離這無邊苦海。
法智轉向雲華：「這位道友，貧僧是禪宗法智。」
「晚輩劍宗雲華。」
雲華知道法智這是臨終之前有事託付，忙到法智另一邊單膝跪地，靜聽法智的吩咐。
法智在雲華靠近后，一直放在地上的右手挪開，那下面是一截佛心菩提木，明明菩提木上散發的佛性，卻讓雲華無端的感受到了一陣陰寒。
法智如今幾乎說話的力氣也沒有，用手輕推，菩提木紋絲不動：「我這裡有一物，請幫我交予道法觀，呈遞天尊。」
到手后，那陣陰寒讓雲華驚訝：「這是……」
「黃泉水。」法智這麼說道。
他無意發現黃泉水，原以為是佛道機緣，后發現那黃泉水早已被人煉化。
——那不是機緣，那是害人的陰物。
法智追查黃泉水多年，一直沒能查到，知道今天，他終於截堵到了對方，卻在傾盡全力的情況下，連一刻鐘也撐不下去。天地間何時出了這麼一位人物，竟是沒人知曉。
不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了，唯有欠下紅綾的因果，無法償還。
昔日重重齊齊湧來，法智閉上眼：「阿彌陀佛。」
——情淺情深終覺夢，緣來緣去也還空。
紅綾女搖了搖法智，法智身上氣息全無，紅凌女終於認識到法智真的已經離開，她直接撲到對方身上嚎嚎大哭：「洪明？法智！洪明！洪明——！」
她所有的驕傲，所有的放縱，所有的不計後果，從今以後都將隨風而散了。
鬼劍羽眼珠子一轉，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美人含淚，我最是見不得。」
「雲華道友，我就先行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