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雲破月出
吃下那一塊發出紅光的桂花糕,白髮女子眼眶一熱,又笑了出來。
似乎在笑當時那個劫個新娘連臉都不知道用黑布蒙一下的愚蠢少年。
又或在笑當時她削髮與父親斷絕父子關係,與少年私奔的愚蠢決定。
白髮女子的手,又拿起了第三塊,比起之間那兩下,明顯有些迫不及待。
但被放入白髮女子口中的桂花糕,卻突然一黑,就像一個壓抑的黑洞,似乎就要將周圍的一切光線吸收進去,連那一點微弱的燭光,都被那一道黑壓製得快要熄滅。
「黑色?」就連柳隨風都感覺到呼吸困難了幾分,心中像突然被一塊石頭壓住般。
但在一切都被這一塊黑化的桂花糕弄得壓抑之時,吃下它的白髮女子卻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那是一個黑色的世界。
天色陰沉,烏雲密布,狂風伴隨著暴雨,穿透了白髮女子與那個男人簡陋的茅屋。
光線昏暗的茅屋內,牆,是黑的,被褥,是黑的,就連正生火做飯,低下頭去不斷往爐灶里吹風的白髮女子的臉,都是黑的。
但在這光線昏暗的小黑屋中,一個少年,正在借著微弱的燭光全神貫注的看著手中的書。
在爐灶下吹得滿臉灰的白髮女子,也讓那點點維持生計的希望之火保存了下來。
在電閃雷鳴的暴風雨中,這兩簇左右搖擺的微弱火苗看似隨時都會熄滅,但卻相互照應著,在那一個漏風滴雨的小茅屋中,帶給兩人點點溫暖與希望。
那段日子,也是白髮女子一生之中最苦的日子。
曾經誓要當上巾幗女將、保疆擴土的白髮女子,為了不讓相公分心,好好看書考取功名,放下了劍,開始洗衣做飯,做起了那些原本在她看來沒出息的瑣事,漸漸將她小時候的偉大抱負拋到了腦後。
為了省下一點錢,在菜市布行為了那一文錢、一寸不討價還價的她,也漸漸變得市井,不復當年的英氣。
就連額頭上,都因為她曾經從未擔心過的生活而愁出了不該有的皺紋。
但就是那一段在旁人眼中看似可憐落魄的日子裡,白髮女子帶著血絲的眼神,卻是炯炯有神的,有些消瘦的臉龐,也總是如沐春風的洋溢著幸福的。
放下手中沉重的劍,提起輕盈的菜籃,每陪著那一個男人,聽著他搖頭晃腦的吟詩作對,看著他雙眼盯著書本專註的眼神,偶爾愉快的咬咬耳朵、滾滾床單,過著不那麼高大上的平凡生活,期待著那個男人有一天能考取功名,改善生活。
或許,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但她卻忘了,在這個黑色的世界里,世道,也是黑的。
早在當年白髮女子當著眾人的面,削髮與她的將軍父親斷絕父母關係,當眾悔婚,讓那兩位大將軍都臉面全無之後。
那兩家子龐然大物,就沒打算放過這兩人。
當時華文帝並未提出「俠義之道的偉大復興」,食客江湖,遠未成形。
軍伍,鏢行,只要是那兩大家子能夠插足的地方,也早已經封殺了白髮女子,讓他的武藝早無用武之地。
甚至,就連為寒門子弟改變命運的科舉系統,都被他們暗中操縱。
所以,這也是那個男人再怎麼努力,再怎麼又才華,都只能被拒之門外,無緣功名的原因。
那兩大家子名為權勢的巨大手掌,早已經像一口巨大的鍋蓋般,牢牢蓋住了這兩人的一切希望。
面對著冰冷黑暗的殘酷現實,倔強不認輸的白髮女子,也只能重新拿起有些生疏劍,化身一隻羽翼漆黑的烏鴉,為了生活,與相公去長安參與科舉考試費用,遊走在黑色的邊緣。
黑市,擂台,生死狀,狂熱的吶喊,牢籠之中的生死決鬥……
正是那一個血腥的夜晚,那一個弱肉強食的牢籠,才鑄造了白髮女子現在骨子裡的冷酷與無情。
但也是因為那一個夜晚,白髮女子也戴上了如今這半面面具。
即便毀了半面容顏,衣服染上了鮮血,能為那個男人湊足前去長安改變生活的費用,白髮女子當時也是心甘情願的。
因為那個男人在看到白髮女子面具下那班長略顯恐怖的臉之後,並沒有一絲嫌棄,反而輕輕撫著她的臉,說她永遠都是最美的。
但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前去長安參加科舉后,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白髮女子焦急的趕去長安,以為是她的相公出了什麼意外。
結果倒是讓她有些意外,她的相公不僅考取了狀元,還成了駙馬,名聲大噪,風光無比。
但當她找到那個男人時,那個男人的身邊,卻多了一個趾高氣昂、穿金戴銀的中年女人。
而她心中那個原本熟讀四書五經,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浪漫男人,也變得唯唯諾諾,低著頭、聳著肩,在那個中年女人面前一副奴才樣。
至於她這個毀了半張臉的醜女人,估計早就忘了吧。
……
「你沒事吧?」看著白髮女子吃了那塊黑化的桂花糕,從臉上洋溢著幸福,到一手捂著那半面面具,一手捂著撕裂的胸口痛苦無比的轉變,一旁一直沒打擾的柳隨風也有些擔心白髮女子。
但白髮女子沒有回答柳隨風,又快速的伸出數去,抓起一塊桂花糕。
這次,白髮女子用力的手指,直接穿入了桂花糕之中。
「別再吃了!」柳隨風看著白髮女子難受的模樣,抓住了白髮女子的手。
「滾!」白髮女子大罵道,直接一甩手,手上的勁氣,就將才剛能站起來的柳隨風震飛出去。
根本不顧柳隨風是死是活,已經有些瘋狂的白髮女子,一口就將那爆發出刺眼紫光的桂花糕,吞了下去。
在那個紫色的世界里,她已經黑化的內心,再次狂熱的跳動起來,加入了熱情的紅色,踏上了紫色的狂熱復仇的道路。
拋下了牽挂,拋下了男女之情,仇恨,也讓白髮女子的劍更快了,也更狠了。
總之那一段時間裡,負心漢銳減,殯儀館業務繁忙,參與東廠選拔的新人小太監,也呈幾何性增長。
社會空前穩定繁榮,夫婦小情侶生活美滿幸福。
睡別人老婆的隔壁老王也不再是潮流,老老實實花錢上青樓才是正道。
總之,在那一段復仇之路上,復仇的快感讓白髮女子看淡了什麼,但同時也失去了什麼。
……
最後,白髮女子吃下了拿最後一塊透出月光的桂花糕。
只是在經過之前那一系列澎湃感情變化之後,柳隨風只在白髮女子臉上看到一絲獃滯的麻木。
這最後一塊桂花糕,也沒有發生任何顏色的變化。
「好冷…」
吃下那隻帶著淡淡月光的桂花糕,白髮女子小聲說道。
雙手也抱住了自己,身體也慢慢顫抖起來。
那一縷月光,似乎將她帶到了九天之外的月亮之上。
在那裡,有一座仙氣飄飄的廣寒宮。
但當她推門走入時,才發現裡面沒有砍樹的吳剛,也沒有搗葯的玉兔,一片死寂,什麼也沒有。
她一個人站在廣寒宮裡,看著人間熱鬧的男男女女,帶著幾分羨慕,也倍感孤獨。
可每當再有人好奇的抬起頭,張望她所在的遙遠廣寒宮時,她卻不知為什麼突然感到害怕,拉上了窗帘,緊閉著門窗,將所有人拒之千里之外。
只覺得那些在凡間抬頭張望的人們,都不懷好意,沒有一個是好人。
寧願一個人在這空中樓閣中忍受這高處不勝的寒,都不願在對這些有可能不懷好心的人敞開心扉。
「姐姐,我知道你你想說什麼了,但雖然冷了一點,比起欺騙和背叛,還是讓一個人繼續在這一條路上走下去吧。」
「唔!」
可就在白髮女子下定決心時,一陣突如其來的溫暖,卻讓她動搖了幾分。
那是一件衣服,一件突然披在白髮女子身上的衣服。
雖然那件衣服看起來不怎麼精貴,甚至看起來品味還有些差,但卻真的很溫暖。
白髮女子看著替她披上這件衣服的柳隨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柳隨風也撓了撓頭,「呃,這個,我只是看你渾身發抖,看起來很冷的樣子,所以才替你披上的,喂喂喂,你不會這都要以為我不懷好意,嚷嚷著男人每一個好東西,然後砍了我吧?」
只見白髮女突然一把劍,唰唰的在柳隨風面前揮了兩下,直接把柳隨風嚇得向後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看著柳隨風那倒在地上,光著上半身的滑稽模樣,白髮女子不禁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之後便流暢的一收劍轉身離去,偷偷用雙手又將柳隨風披在她身上的衣服裹得緊了一點。
「喂喂喂!我就這一件衣服啊!」柳隨風看著白髮女子披著自己的衣服就翻身上馬,一副要離去的模樣,趕緊追了出去,可不想光著身子會花街去。
畢竟孤男寡女兩人消失了一段時間,然後自己光著身子回來,好像想象的空間有點大。
但卻只見上馬的白髮女子回頭笑道,「別忘了你還欠我兩塊桂花糕呢!這衣服,就當利息吧,今後的下次見面再還吧。」
說完,白髮女子一拉韁繩,便想離去。
「再等等!」
可又被柳隨風叫住。
「又怎麼了?」白髮女子回過頭。
「你叫什麼名字,我連你名字都不知道,你叫我怎麼找你還啊!」
聽到這話,白髮女子有些意外,沒想到她隨口說說,柳隨風還真當真要還她。
不過還是開了口,「雲破月出——岑曉嵐,如果真不想欠我人情,那就努力取得春季賽的資格,在那時候用你的呻吟與求饒聲來償還吧!」
說罷,岑曉嵐一轉頭,便有要離去。
「再等等!」
但卻再次被柳隨風叫住。
「這次又怎麼了?」再次回過頭的岑曉嵐,臉上並沒有不耐煩,反而有些小期待的看著那個叫住她的男人。
「我還是有些好奇,那個男人,後來怎麼了?」
聽到柳隨風的問題,岑曉嵐有些意外,不知道柳隨風怎麼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但想了想,也不奇怪,畢竟她之前就是一個成天嚷嚷著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的怨婦,是個正常人,基本都能猜到她是被背叛拋棄了。
「殺了。」
「殺了?我不信。」
「不信?為什麼?」岑曉嵐聽到柳隨風的話,突然覺得有些意思。
「因為我從未見過有人因為恨,而把頭髮狠白的,你沒殺吧?」
「也許吧。」岑曉嵐聽了柳隨風的話,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眼中,也多了幾分不可掩飾的欣賞。
之後便一拍馬屁股,便揚長而去了。
「喂喂喂!那個男人到底怎麼樣了啊!」
雖然這個問題會讓柳隨風今晚睡不著,但看著岑曉嵐離去的背影,和之前對話的語氣和神態,只覺得好像多了幾分輕快。
似乎放下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