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尾聲·替我愛你
一塊一塊牌位按次序擺在了神龕之下,姊姊的,李謜的,寧兒的,後來又添上了兩塊空白的,沒有寫名字。
那是李淳和郭鏦的。
夜色沉沉地籠罩下來,她仔細凝視著那兩個空白的牌位,久久不能釋懷。這是她一生中最親近的兩個人啊,到如今,卻偏偏都已經成了冰冷的牌位。她把牌位端端正正地擺好,然後退後兩步,從架子上取出筆墨硯台,磨了一點點墨。
取出其中一塊空白的牌位,她緩緩提筆,小心翼翼地在上麵寫下:兄郭鏦之位。
寫完,擺上去,又拿下最後一塊,寫了一個“夫”字,卻喉頭哽咽,到底一雙手,還是顫抖得寫不下去。
說好要陪著她一起白頭偕老的,怎麽隻剩下這孤零零冷冰冰的一塊牌位呢?
她把毛筆擱在一邊,抱著那塊隻寫了一個字的牌位,忍不住痛哭失聲。他給她留下了這樣的一個大唐,她不知道要怎麽辦啊!
今夜,她再給他們磕一個頭,上一爐香,也許往後,就該別人來給她磕頭上香了。
李淳,奈何橋下的孟婆湯你到底喝了沒有,你等等我好不好,我很快的,真的,我很快就會來找你,我陪你一起走,這樣,你在那邊就不會孤零零的了……
她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的瓷瓶,裏麵是兩粒毒藥。一粒就可以見血封喉,為了保險起見,她準備了兩粒。
她是大唐尊貴的太皇太後,決不能屈辱地死在別人的手裏。無論是郭家,還是她,都隻能自己選擇結束。
她把兩粒藥丸倒在手心裏,然後捏起一粒,對著昏黃的燈光看了看。
紅色的,小小的,看起來很美麗。
從今以後,郭念雲這個名字,也將會埋進曆史的塵埃裏。
她把那粒小小的藥丸拿到嘴邊,正要吞下去,忽然身後一個人從牆角的陰影裏衝出,一巴掌扇掉她手裏的藥丸。
“念雲!”低沉而熟悉的聲音,如夢如幻。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剛才到底有沒有吃下那藥丸,怎麽這麽快就見到他了呢?她死了還是沒死呢?不是說藥丸吃下去,還會難受一陣子呢……
一個懷抱,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裏。
很奇怪的感覺,說不上熟悉,也不是不熟悉。明明能感覺到那人對她的深情和心痛,一定是她最親近的人,可那懷抱的感覺,明明很像他,可又仿佛不是他。
“念雲,是我,我回來了!”那帶著絲絲心痛的聲音,將她包圍。
她的眼淚洶湧而出,“淳,淳,是你嗎?”
她緊緊地抱著他,不願意鬆手,好像稍微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一樣。
她猜得沒錯,李淳果然還活著,而且一直就隱藏在黑暗中,跟在她的身邊。從她在長閣墜樓的那次,就已經隱隱地覺察到不對,救她的人,應該就是他。但他不肯出現,她也抓不到他。他隱匿的本事,竟好像已經登峰造極。
而他隱忍的本事,也登峰造極。
恒兒出家了,他都不肯出現。甚至她把皇位傳給了光王,他也沒有出聲。連她都疑惑了,又開始懷疑自己的猜測是不是錯了。
她是想著要服毒自殺的,她不能讓自己落到鄭喬喬的手裏去受那份屈辱,但她心裏更隱隱地期待他會出現。
而他,真的就出現了!
念雲哭了很久,終於從他懷裏抬起頭來,凝視著他。他穿著黑色的衣裳,十分適合隱匿,臉上還帶著一個黑色的麵具。她伸手想去拿掉,他身子有些僵硬,然後握住了她的手。
“念雲,我……”
念雲微愣。
他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不再是從前的樣子。”
不再是從前的樣子,是什麽意思?念雲愕然看著他,手停在了空中。
“淳?”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自己伸出手來,緩緩地拿掉了臉上的麵具。
那張臉的輪廓有淳的模樣,可是又仿佛不太一樣。她仔細凝視著他的臉,終於發現,是眼睛,那雙眼睛,好像有些呆滯,不像他的眼睛。
當她凝視著著他的眼睛的時候,又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很難說出是什麽樣的感覺,可是看見了,心裏又莫名其妙的梗著難受。
她伸出手來,輕輕撫摸他的臉,他的眼睛。他不在宮裏的這些日子,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麽事?
她探詢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的時候,從他的目光裏看出了一種深深的哀傷。
“淳,你告訴我,到底……”
他沉默地握住她的手,放到他的唇邊,又慢慢移到胸口,她能感覺到一顆心在砰然有力地跳動。
“念雲,”他喉頭哽咽,微微低垂著頭,“念雲,有些事情,我覺得應該告訴你。我說出來,可能你一時無法接受,但是……但是……”
她抱著他,“淳,你都已經失而複得,這世上,再沒有什麽事情比失去你更壞,你都已經回來了,這樣就好。”
李淳的喉結動了動,依然覺得十分難以啟齒。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念雲,我逃出陳家莊的時候,因為被屋裏的濃煙熏了太久,所以當時雙目已經失明,心髒也受到了極大的損傷,往邢州方向去的,在一戶農莊上休養了好幾個月,漸漸的難以為繼。當時六福設法用他們之間特定的聯係方式和四順取得了聯係,得知了梁禦醫已經出宮,是往太行山方向,離的不算太遠,所以,六福當時就設法聯絡到了梁禦醫。”
梁禦醫和她手下的幾個大太監之間,也是有秘密的聯絡方式的,甚至連老鼠都能被他訓練出來傳遞消息,這一點她毫不懷疑。念雲想起梁禦醫最後給她的那封絕筆信,最後有那麽一句,說有一件禮物要給她,難道他說的,就是淳?
“但梁禦醫當時還沒有到太行山,他在成德。”
成德?念雲想到了一個可能,愕然地抬起頭來看著李淳,驚得說不出話來。正是因為梁禦醫不知道該怎麽來形容這一份稱不上禮物的“禮物”,所以,他隻是提了一句,什麽都沒有說!
“當時郭鏦在成德戰場上遭遇了敵軍的伏擊,雙方人數和兵力懸殊,所以……”
念雲抱著他開始啜泣。
李淳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梁禦醫派人找到他的時候,他也受了很重的傷,胳膊和腿都被砍斷,血都快要流幹了,生命垂危。當時的情況下,兩個人可能都救不活。”
所以,梁禦醫想出了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驚險法子,讓兩個人,其中的一個活著回來。
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回到大明宮尚藥局之前,梁禦醫的醫術幾乎就已經登峰造極。在大明宮的十多年時間裏,他開始研究一些旁門左道的東西,但他起初也並不知道梁禦醫竟能做成這麽詭異的手術。
這個手術,非常的危險,可是在當時的情況下,隻能選擇搏一搏。
當時梁禦醫雖然提出了這樣的可能,但他也說了,這麽做,在臨死之前必定要忍受非人的痛楚,需要十分堅韌的意誌,是郭鏦堅持要試一試。
連李淳自己,都不敢回憶那慘烈的醫治過程。梁禦醫生生地剜下郭鏦的雙眼,安放到他的眼眶裏,在這個過程中,郭鏦必須清醒地堅持撐下去,堅持到下一項,才能剖出鮮活的心髒來換給他。
以最清醒的狀態等待自己的眼睛和心髒被挖出,卻必須堅持到最後一刻才能死亡,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痛,意誌稍微有一點不堅定,就會在中途忍受不了那樣的痛苦而死去,整個醫治都會失敗。
那一次的醫治整整持續了一整天的時間,郭鏦為了不影響梁禦醫和他的情緒,硬是忍著一聲沒吭,一直撐到最後心髒被成功剖出。
到那個時候,李淳才明白,其實郭鏦這一生最珍愛的女人,也是念雲。他的愛情在一種不能說,不能得到的痛楚中隱忍而堅持。兩個曾經一起長大,並肩作過戰,又曾經相互猜忌過的男人,在那一刻,懷著對同一個女人最深刻的愛,一笑泯恩仇,融合為了同一個人。
而梁禦醫,也是在那一次的手術中耗盡了心神,後來強撐著配好了李恒的藥,交待好後事,一口氣鬆下來,就再也沒有起來。
他沒法告訴她郭鏦曾經為她受過的痛,那太殘忍了。可是在她身邊,他感受到了那顆屬於他的心,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在倫理和道義上,他是她的親哥哥,他不能真正地陪伴她一生,可是他用了另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方式,終於名正言順地借著他的身體,和她在一起。
最終將守護她一生的人,是他,也是郭鏦。
念雲哭得差點暈過去,心中說不出是悲還是喜。李淳是真的回來了,可是她的三哥哥,再也不會回來了!
好半天才緩過神來,低聲問道:“三哥哥可曾留下什麽話?”
李淳輕輕拍著她的背,艱難地啟齒:“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讓我帶著他的心回來愛你,帶著他的眼睛回來看你……”
他頓了頓,“無論是我,還是鏦,愛你,守護你,永遠都不會改變。”
那一天,李淳擁著她,親手握著毛筆,在那塊未完成的牌位上寫下:夫李淳之位。
很久以後,在揚州繁華的街道上,念雲和李淳攜手並肩而立,看著夕陽將兩個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念雲慢慢地靠在他肩上,遠離了那權力的中心,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長安,東宮,大明宮,都像是一場遙遠的夢境,花費了數十年的時間,一場大夢,終於又回到了原點。
宮裏,後來傳出來的消息是,太皇太後郭氏薨,追諡為懿安皇後,停靈數月以後,歸葬憲宗皇帝的景陵。而李忱的生母鄭氏,很多年後被追諡為孝明皇後,葬在了景陵外麵的妃陵裏。
在李忱登基以後,宮裏又有了一次大赦,想要離宮的宮人和太監們可以從宮中領取一筆錢,離宮養老。當年郭太後手下的那一批人,大部分都在這樣的政策下告老還鄉。
杜秋在鄭氏成為皇太後以後,被冊封為尚宮,協助打理後宮事務,後來又做了皇子的傅姆,教導皇子李湊。隻是在皇子李湊長大成人以後,杜秋被卷入了皇位之爭,同太監黨起了衝突,後來事敗,被賜離宮還鄉,晚景有些淒涼。詩人杜牧後來曾遇見她,有感於她一生的坎坷經曆,並為她寫下了一首《杜秋娘詩》。
李忱慢慢地成長為一個雄才大略的君王,是為唐宣宗。他開創了大唐十餘年的中興盛世,後來,有人稱他為“小太宗”,這都是後話。
和親回鶻的定安公主,也就是太和公主李落落,在回鶻被冊封為可敦,很受回鶻人的愛戴和擁護。後來,可汗去世以後,皇帝以盛大的儀式將太和公主迎回了長安,冊封為定安大長公主。她也是大唐最後一位和親的正牌公主,被載入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