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離宮
在郭太後的一力主張之下,眾臣擁立光王李忱登基,並尊先帝李恒為穆宗。
李忱第一天登基的時候,郭太後依舊親自陪伴他上朝,但她破天荒的,坐在珠簾之後,幾乎什麽話都沒說。當李忱轉過頭去問“太後娘娘怎麽看”的時候,郭太後輕輕答道:“陛下還是自己做主吧。”
下朝之後,郭太後陪著他在宣政殿裏看折子,李忱在小太監的服侍下換下了朝服,忽然就回頭問道:“不知太後娘娘打算怎麽安置我阿娘?”
郭太後翻著書冊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繼而用平穩無波的聲音說道:“既然陛下已經登基,你阿娘自然是太後了。等過一段時間,宮裏的事都安排好了,哀家會帶著先帝的妃嬪遷入興慶宮,這大明宮……就留給你阿娘了。”
李忱走到郭太後麵前,深深下拜,“謝過太後娘娘。”這一句話,他是真心實意的。
從宣政殿出來,郭太後緩緩地走在宮闈之間的甬道上,看著後宮之中的妃嬪再一次被分別安排出家為尼和遷入興慶宮,看著種種改朝換代的鬧劇再一次上演。這就是大明宮,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終於到了這一天,她什麽都得到過,但最終,也什麽都不是她的。
不知不覺中,就已經走到了尚服局。
這裏到底還有一個杜秋。
杜秋是個聰明人,她不說的,杜秋不問。十餘年來,杜秋在尚服局都做得很好,也把尚服局打理得很好,論資曆,如今她也已經是宮裏的老人了。
郭太後緩緩走在六尚局旁邊的花圃裏,杜秋跟在她身後,謹慎地落著兩三步的距離。這段時日宮中的劇變,相信杜秋是能夠猜到內情的。
“杜秋,從今往後,大明宮,哀家就托付給你了。”
杜秋在那個瞬間有些茫然,“太後娘娘……”
“哀家執掌大明宮這些年,你也幫了不少忙,往後,這個大明宮不再姓郭了。你和鄭氏是同鄉,又在六尚局待了這麽多年,往後,鄭氏肯定仰仗你的地方很多。跟著哀家的這些人,大吉,二祥,三壽,四順,五貴,八升,九祿,心底都不壞,如果可能的話,往後,你盡量幫哀家護著點,到底……也都是主仆一場。”
杜秋心裏驀然打了個突,這怎麽聽著郭太後好像是在交待後事一樣?
杜秋連忙說道:“太後娘娘往後若是遷到興慶宮去,何不把他們也帶過去?橫豎興慶宮也是要用人的,多年荒廢,裏頭的舊宮人隻怕都不合用……”
“興慶宮哪裏用得了那麽多人,”郭太後淡淡一笑,“哀家想著,能放走的,就放走罷,不願意走的,總還得給他們留條活路。”
杜秋隻覺得心裏一陣悲涼。其實她明白,郭太後就是在交待後事。以她對鄭喬喬的了解,她知道鄭喬喬從來就不是個寬宏大量的人。從她進宮,對郭鏦愛而不得,就已經恨上了郭太後。更何況這後來的十幾年時間裏,她孤苦伶仃地帶著孩子在佛堂裏煎熬?她的兒子當了皇帝,她以太後之身執掌了大明宮,她是不會放過郭太後和郭家人的。郭太後若還想給自己和郭家留一點體麵,很大程度上可能會自己了斷。
郭太後深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在擁立了李忱登基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這一切。為了朝局的穩定,為了整個大唐的江山社稷,她親手把郭家填了進去。
不久,郭鑄辭去了朝中的職位,告老還鄉,李忱準了。郭家的幾個親信子弟也以各種理由辭去了重要的職事,隻留下一些無關緊要的虛職還掛著,領著不厚不薄的一點俸祿。好在郭家這些年來的生意做得還不錯,也不至於養活不了偌大的一族人。
皇帝尊郭太後為太皇太後,將穆宗皇帝的妃嬪們尊為太妃,一起遷入了興慶宮,同時封生母鄭氏為皇太後,入主大明宮。
在離開居住了許多年的大明宮以前,郭太後最後一次登上了丹鳳門前的城樓。
這是大明宮的最高點,站在這裏,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的風景。長安城整齊劃一的坊間道和坊牆,還有寬闊的朱雀大街,都在她的一生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記。她還記得那時她騎著白馬,英姿颯爽地走進來,那時她的夫君,正帶著滿腔的政治抱負,渴望為大唐開創一番新氣象。
她還記得,也是在這城樓之上,她的劍鋒染上了那個掌燈太監的鮮血,看著他如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沉沉墜落下去,所有的往事,都已經無可挽回。
這座皇城,承載了她一生中所有最甜蜜也最痛楚的回憶,也將最終掩埋於曆史的塵埃。
她牽著一匹瘦弱枯槁的老馬,這是她的睨雪,曾經那樣高大威武,她費了好大的勁才馴服。現在,也許它連載著她走幾步的力氣都沒有,對於一匹馬來說,它已經很老了。
她的行李,隻有那麽簡單的幾口箱子,幾件曾經是她嫁妝的東西,還有曾經擺在蓬萊殿簷下的那些花盆。
大明宮裏的東西,她幾乎什麽都沒有帶。這裏的一切都曾經是她的,她可以隨意把大明宮裏的東西賞給這個賞給那個,但最終,她們都死了,誰也沒能從大明宮裏帶走什麽。
而她也不打算帶走什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那些精致的擺設都是那樣,賞給誰,也不過就是換一間屋子擺一擺罷了。
再一次來到興慶宮,歸來池苑皆依舊。
龍池的龍頭依然不能噴水,沉香亭依然破敗如斯。在這裏也曾有過血雨腥風,當年順宗皇帝是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而甘願引頸受戮,而現在是她。此時她才明白,到了這一刻,心裏並不是多麽的大義凜然,甚至也沒有太多的留戀或者不舍,隻不過,過盡千帆,到底還是不忍心看著自己努力了那麽多年的江山社稷出什麽亂子。就像幹將莫邪,為了鑄這世間最鋒利的寶劍,甘心把自己的血肉之軀投入煉爐之中。
她住的是南薰殿。
興慶殿才算是正殿,但她一步也不想踏進興慶殿,或許是那裏的往事曾經太過於血腥,她依然記得牛昭容那染血的臉和順宗皇帝下葬之前那可怕的樣子。很多事情,並不是不能釋然,也許重來一次也依然會選擇那麽做,可是回想起來,總覺得難受。
雖然已經提前派人來收拾過屋子了,可是進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依然是滿眼的破敗。窗子上的油漆斑駁,柱子彩繪剝落,門前的雜草已經除過了,留下許多黃白的草根裸露在地麵和青石板的磚縫裏。
茴香和綠蘿指揮著小太監們把行李包裹搬進來。
總算是大致收拾妥當了,綠蘿去安排晚膳,茴香陪著她坐在屋裏。這時牆角忽然有一個什麽東西哧溜哧溜的跑過去,是一隻一指多長的壁虎。
茴香連忙站起來,“奴婢去捉……”
“別去了,”郭念雲笑著把她拉回來,看著那小壁虎消失在箱籠底下,“罷了,恐怕這裏蚊蟲也不少,留著它罷。”
茴香隻得笑著罵了一句:“如今是看著娘娘不得勢了,一個屋子都收拾不好了……”
念雲笑著抬頭看看屋梁,“茴香,還記得麽,當年哀家初到公主府的時候,也是這樣,你看,兜兜轉轉了幾十年,最後,還是回到原點了……”
可不是,當年在公主府,她不受待見,住的屋子裏出現個壁虎什麽的也是常有的事。那時候她就不在意,到現在,還有什麽好在意的?
可茴香覺得心酸。
晚膳也很簡單,雖然郭太後手裏的錢帛還有不少,在興慶宮開個小廚房,自己差人出去買菜也不是不可以,但她已經懶得去追求那些物質上的東西了,對於她來說,粗茶淡飯也就罷了,這些,其實根本都不重要。
晚間茴香想陪在她屋裏,她也叫她們都散了,從大明宮到興慶宮,都忙了一天,挺累的。
牆角擺著一個精致的描金箱子。
這個箱子,是所有行李裏頭看起來最華麗的一個,精致得跟屋裏其他的用具和擺設有些不搭。郭念雲走過去,手指溫柔地在箱子上拂過。
箱子沒有落鎖,她沒費什麽力氣,就打開了箱子。
裏頭沒有金銀珠寶,也沒有什麽稀世之珍,裏頭按順序擺著好幾塊牌位。
這是從前曾經藏在宜秋宮裏,後來又藏到了蓬萊殿的那些牌位,宮裏是不允許私自祭奠的,所以隻能藏著。而現在,已經沒有人會關注荒僻的興慶殿裏是否有人在祭奠和哀悼,整個興慶宮就是一座活死人的陵墓。
外間的屋子裏有一個小小的神龕,她認真地從箱子裏取出一塊,然後認真地用絲帕擦拭。
其實上麵並沒有灰塵,她是經常擦拭的,但每次拿出來,還是忍不住再擦一遍。
姊姊的,上麵寫的名字是郭木葉。
木葉,木葉,她覺得這個名字有點陌生了,很久很久都沒有人叫過了。連念雲,自從李淳駕崩了,也沒有人叫過。連大哥和三哥,還有暢兒,都叫她太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