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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四皇子

  郭太後看著李恒蒼白的病容,心如刀絞。但她到底是大明宮的太後,過盡千帆,早已習慣了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別,再大的打擊,也不至於徹底打垮她。


  她緩緩抬頭問梁禦醫,“禦醫,你照實說,恒兒這……這病,到底還有……多久?”


  梁禦醫略略沉吟,“半年。”


  隻剩下半年了嗎?半年!


  這時重樓正從外頭進來,她先前一直留在蓬萊殿裏忙著,並不知道紫宸殿這邊發生的事,也沒有聽見太後和梁禦醫的話,這時正要跟太後娘娘匯報七夕節家宴的事。


  剛說了一句,身旁綠蘿便對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說了。重樓尚不明白怎麽回事,一時間覺得氣氛有些尷尬。


  這時綠蘿隻好站出來打圓場,向郭太後問道:“娘娘,那七夕的家宴,可還辦不辦了?”


  辦不辦?郭太後方才著急,幾乎已經完全忘了今天早上她還在叮囑重樓去操辦幾天以後的除夕家宴的事。如今恒兒病著,宮裏藝術最高的梁禦醫都說隻剩下半年的時間……


  “辦,自然是要辦的。”郭太後緩緩道。她不能讓恒兒的生命有那麽多的遺憾,盡管他和落落之間的遺憾是一生都沒有辦法彌補了的。那麽,就讓他熱熱鬧鬧地過剩下的日子罷。a

  郭太後沉吟了片刻,又吩咐道:“既然是家宴,這一次,咱們就辦得熱鬧一點,叫婉婉和駙馬也回來,還有……還有順宗皇帝的皇孫,能來的都叫過來,人多,才熱鬧。”


  綠蘿覺得有些心酸,但還是答應了,這邊梁禦醫卻看著郭太後,半晌,忽然開口道:“老夫聽聞先帝還有一個兒子,這些年來一直都養在太極宮的佛堂裏頭,那孩子,也有十多歲了吧?”


  郭太後稍微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來他說的是鄭喬喬生的那個孩子。從那一年孩子出生以後,鄭喬喬就答應她從此一生長居佛堂不得外出,而鄭喬喬也做到了,這些年來她再也沒有試圖做什麽非分之想,一直老實得待在佛堂裏,撫養孩子。


  在孩子五六歲的時候,鄭喬喬曾經托宮女向她提出,想給孩子找一個教導師父,習字讀書。既然孩子不許露麵,外頭的先生自然也不好進宮,於是她就挑了四個懂詩文識字的太監過去,鄭喬喬也接受了,並沒有多說什麽。


  現在,又是六七年的時間過去了,那孩子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郭太後看向梁禦醫,他眼裏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耄耋之年特有的睿智和通透。她的心頭微微顫了一下,有些艱難地開口道:“如此,那就……讓他來罷。不過,孩子來就夠了,鄭宮人不必出席。”


  到了七夕家宴的那一天,含元殿裏聚集了許多平日裏來往不多的皇親國戚。郭太後同婉婉母女說了好一陣子體己話,這才鬆開她的手,往大殿裏去同旁的親眷寒暄。


  這時她注意到角落裏坐著一個孩子,約莫十二三歲,國字臉,模樣看起來有些呆笨,似乎正出神地盯著大殿裏的人,也並不像其他的皇子皇孫一般在大殿裏隨意笑鬧喧嘩。


  他非常安靜,安靜到讓郭太後有一種錯覺,仿佛那根本不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而是一個安靜的中年人,正觀望著大殿裏的一切。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簇新的寶藍色圓領袍,式樣雖然同別的皇孫差不多,可那衣服顯得太新,上頭還有一些未來得及撫平的褶皺,一看便知道是在箱底壓了許久的新衣裳,剛剛換上。


  而他頭上束發用的玉簪,用的竟然是下等的黃玉。


  郭太後有些詫異,向身邊的茴香問道:“那是誰家的孩子,好像之前沒有見過?”


  茴香往那邊看了一眼,“太後忘了麽,那就是佛堂裏的那位了……”


  哦,佛堂裏的那位……李怡。


  郭太後恍然大悟,這孩子,一年到頭來,她這個名義上的嫡母給予他的關心是少之又少,六尚局雖然定時安排送東西過去,但是她幾乎從來不大過問,所以底下人有些克扣隻怕也難免。


  不過,念在到底是三哥哥唯一的骨肉,她倒也從未真正苛待於他。隻是在皇家,看起來頗有幾分寒酸。


  郭太後點點頭,又多看了他兩眼,這孩子麵相看起來不是個十分聰明的,但老成執重。容貌看起來同三哥哥也不是十分相似,總覺得少了那麽幾分神韻,也不如三哥哥生得那樣豐神俊朗。


  於是郭太後不再去看他,轉過了頭去瞧別的皇孫在大殿裏追逐嬉鬧。


  這時隻聽見“啊呀”一聲,一個穿朱紅色衣袍的孩子忽然嚷起來:“這人把湯灑在本郡王衣服上!”


  他的聲音很大,絲毫不懂得避諱,所以整個大殿裏的人都聽見了,連在大殿裏追逐的幾個皇孫都停了下來,把頭朝著那個方向看去。


  那孩子約莫八九歲,見成功地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不以為入,反以為榮,好像十分得意似的,一把揪住那穿寶藍色衣裳坐在角落裏的李怡,逼得他不得不站起來。


  這一站起來,郭太後便看到了,李怡的袍子似乎小了,下擺短了一截,露出了裏頭有些泛黃的中衣,那中衣上頭好像還隱隱約約有個補丁。


  郭太後這才隱隱明白了他一直坐在角落裏一動不動的原因,心裏有幾分感慨。那大殿裏其他的皇子皇孫卻並不這麽想,見他的窘相,都哈哈大笑起來。


  李怡這一站起來,個頭雖然比那紅衣孩子高了大半個頭,但他卻一直低著頭,好像自己真的做錯了事一樣。那紅衣孩子見他不反抗,越發的得意起來,大聲道:“你為什麽要把湯水弄翻在我衣服上?你賠得起嗎!”


  李怡這才抬起頭來,郭太後在那個瞬間看到他的眼神,並不是畏縮,也不是害怕,十分平靜,平靜得讓郭太後心裏都莫名地打了個突。這是一個孩子該有的眼神嗎?

  他一時沒有答話,那紅衣孩子見他不說話,變本加厲地扯著他的衣裳,還伸手打了他好幾下,出手很重,以致於打了幾下以後,那紅衣孩子自己都把手在空中甩了好幾下,好像把手都打疼了。


  可李怡隻是一動不動地沉默接受,沒有反抗,甚至連躲閃的動作都沒有。


  等紅衣孩子打完了,他才緩緩抬起頭,聲音不大,卻無比的清晰,“怡沒有把湯潑在你身上。是你自己剛才不小心撞到怡的桌子,打翻了怡的湯。”


  在他開口的那個瞬間,整個大殿莫名的就安靜下來,所以他的聲音顯得格外的清晰。


  那紅衣孩子愣了片刻,忽然往地上一坐,放聲大哭起來:“就是你弄髒了我的新衣裳,我今天早上剛穿上的新衣裳,啊……”


  一時間,高下立現。


  這時那個紅衣孩子的父親連忙上來,把這個丟人現眼的兒子從地上拉起來,一麵斥道:“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就知道哭,就知道找麻煩!”


  郭太後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神色莫測地看了看大殿裏的兩個孩子,開口道:“李怡,你過來,讓哀家看看你。”


  李怡從自己的座位旁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站在郭太後麵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怡見過太後娘娘,太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他的語氣疏離,淡漠,讓在做的所有人都能從他平淡的語氣中聽出一種距離感,同周圍的所有人格格不入,甚至有一點點嫌惡。


  郭太後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了片刻,見他臉上已有淡淡的血痕,還好八九歲的孩子並沒有很大的力氣,他也隻是被抓破了皮,應該無甚大礙。


  “怡兒,方才你既然說你並沒有錯,那麽他打你的時候,你為何不還手?”


  李怡微微屈身,學著大人的樣子作了個揖,“回太後娘娘,怡以為,雖然怡並不認為自己有錯,但他動手打了怡,怡此時若是還手,他又正在氣頭上,勢必會導致大打出手,影響今日的家宴。怡不想把事情鬧大。”


  他的語氣依然很平靜,很疏離,但郭太後卻從他的話裏聽出一絲不尋常的東西來。這個孩子,僅僅十二三歲,就能做到這個地步,恐怕不簡單。


  郭太後沉默了片刻,故意問出了一個有些尷尬的問題:“怡兒,哀家也有許多年不曾見到過你,這幾年,你和你的母親過得可還好?”


  當然是不好,郭太後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這個答案,在座的很多人估計心裏也十分清楚,但她就是想聽這個孩子會怎麽說,

  看他到底會說出什麽樣的話來。


  隻見李怡保持著方才作揖的姿態,不緊不慢地開口道:“還算好,隻是有時候,送來的食物菜蔬不新鮮,有時候送來的布料有些汙漬,而且比較陳舊。怡覺得底下人有些欺上瞞下,希望太後娘娘哪天有空的時候,能稍加懲戒。”


  明白人都聽得出來,他是在抱怨他們母子的日子過得不好,吃的食物是不新鮮的,穿的衣裳的陳舊有汙漬的舊布料。可這話,偏偏又尋不出他的破綻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可有些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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