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和親公主
在解決了武婕妤的問題之後,大明宮中出現了一段短暫的和諧。眾人都知道郭太後這是來了一出殺雞儆猴,不過這一出倒真真是十分的有效,包括當事人武婕妤在內的所有妃嬪都收斂了驕傲,老老實實地夾起尾巴做人。
過了一個多月,大唐和回鶻之間的外貿往來基本上談的差不多了,回鶻使者即將回國,也就到了太和公主和親的日子了。
這段日子,郭太後一直叮囑紫宸殿的眾人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的看著他們的皇帝陛下,莫要在這節骨眼上出什麽岔子。要知道,這可是事關大唐和回鶻兩國之間友好邦交的大事,決不可兒戲。
若是順利,也許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裏都不必在擔憂邊境的安危。
而皇帝李恒,在這段日子裏也表現出了出奇的勵精圖治。他減少了去後宮的次數,把自己埋沒在沒日沒夜的政務之中,連著整個朝堂的文武群臣都發覺,他們的皇帝陛下批閱奏折的速度是越來越快了。
他甚至親自關注了太和公主的嫁妝,特地吩咐禮部一定要置辦得客客氣氣,為此,他還特地拿出了一個州的賦稅為太和公主添妝。
到了太和公主和親的那一天,郭太後和李恒親自送她出城。
大唐已經有三十年沒有過和親的公主了,因此全長安城的百姓都自發地站在了道路兩旁,伸長了脖子,點著腳尖,想要看看這和親的公主到底是什麽模樣。
郭太後的心情有些複雜,看著那十裏紅妝的時候,她的眼睛濕潤了。
曾幾何時,她也曾有過這樣華麗的嫁妝,嫁入東宮。那一年,火把將整條街道都照亮,烤焦了路邊的好多樹木。
如今,她眼見著落落出嫁,她在心裏輕輕地說,誼,你看見了嗎,你的女兒,現在要出嫁了。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夢境,夢裏,謝自然對她說,你的女兒將會母儀天下。當時,她有過一陣恐慌,因為她的女兒將是大唐的公主,公主母儀天下,除非亡國。
到現在,她忽然明白,也許謝自然說的,就真的是宿命。她的女兒的確是要母儀天下的,隻不過母儀的不是大唐的天下,而是回鶻。
盛裝的太和公主被一群宮女太監們簇擁著款款而出,李恒望著身穿嫁衣的她,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
從十一二歲開始,他就不止一次地想像過她穿著嫁衣的樣子,他曾無數次幻想過那個小女孩嫁給他時的樣子。
現在,他看見了她穿著嫁衣……可惜,嫁的人卻不是他。
這段時日,他一直用繁忙來麻痹自己,可惜,效果並不算是明顯。每翻開一本奏折,每寫下一個字,他都需要極大的努力,才能控製自己不去想她。
她就站在他麵前,而從今日以後,她將永不出現。
他有他的三宮六院,可那都不是她。
一想到這一世,從此就遠隔天涯,死生不複見,李恒就覺得心如刀絞。他遠遠地望著她一步一步走過來,每一步都好像是踏在他的生命裏,踏在他的心頭,讓他渾身都痛到痙攣。
他忽然忍不住,朝著她跑去。
郭太後見皇帝陛下忽然不顧頭上那十二串垂珠的冠冕,向著落落跑過去,她急忙在身後叫“恒兒!”可他沒有理會,徑直跑到了她麵前。
她頭上遮著蓋頭,由兩個宮人左右攙扶著,但她好像感知到了他,就在離她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
“落落,”他看不見她的眼睛,看不見她的麵容,他想要伸手去揭開她臉上的那一層遮蔽,可是手伸出來,在空中停留了許久,最終還是收了回去。
“落落,這一去,朕……朕這一生,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落落沒有答話。她說不出話來,背井離鄉,是和親公主最大的悲傷,不管她曾經是否愛過李恒,可從這一刻起,他都將成為她心裏懷念的親人。
“落落,”他忽然哽咽了,“落落,你不要走了,留下來,留下來陪朕好嗎?朕情願把三宮六院,把大明宮裏所有的妃嬪都打入冷宮,從此不再同她們見麵,朕立你為皇後,朕這一生隻有你一個人,好嗎?”
這一刻,他肯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是因為她真的要離開了。可是,假如她留下來,他就會做到這些嗎?她其實不是沒給過他機會的,在過去的那些年裏,她也曾同他如此親近。
“陛下,落子無悔。”
落子無悔。李恒細細地咀嚼著這句話,心裏一片苦澀。
“那麽……你保重,如果在回鶻……過得不好的話,隨時給朕寫信,朕怎麽送你去的,就怎麽接你回來。”
“謝謝你。”落落這一次的回答是真誠的。她頓了頓,輕聲道:“恒哥哥,請你替我照顧母親,不要再讓她傷心難過。”
她終於在最後那一刻仍然叫的是“恒哥哥”,像很多年前那樣。他有些欣慰,嘴角努力扯出一道看起來稍微愉悅一點的弧線,“你放心。”
他緩緩轉身,一步一步,穩穩地走上了丹鳳門前的城樓,回到郭太後身邊。
十全從他手裏接過聖旨來宣讀,冊封太和公主為定安大長公主,嫁與回鶻王子曷薩特勒。
她莊嚴得跪下接旨,叩頭高呼萬歲,然後在宮女的攙扶下起身,走進檀木雕花的馬車。
車簾緩緩放下,從此各自天涯,一生不複相見。
浩浩蕩蕩的回鶻車隊終於沿著朱雀大街出了城,公主的車駕慢慢模糊,消失不見,李恒一直繃著的一顆心忽然落了下去,又像是忽然消失不見。
他曾經以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在這一天,他親自為她送嫁。
六月夏初,可不知為什麽,李恒覺得自己的心像是孤零零地擺在臘月的數九寒天裏,被撕扯出一個大洞,凜冽的北風呼呼的刮進來,又冷又疼。
“母親,”他看向旁邊的郭太後,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為她,朕才想當皇帝。可即使朕已經是皇帝了,還是留不住她。”
郭太後還沒答話,隻見李恒忽然吐出一口鮮血,身子一軟,往地上倒去。十全連忙扶住他,郭太後大驚,連聲叫“禦醫,快傳禦醫!”
李恒渾身再沒有半點力氣,郭太後一時也差點慌了神,親自抱著他坐在肩輿上回了紫宸殿。
梁禦醫此時年事已高,因召得急,是由一個藥童背著跑來紫宸殿的。他顧不得同郭太後寒暄,徑直走到龍榻前,伸手摸了摸脈象,把心一橫,雙膝跪在了郭太後麵前。
從郭念雲十四歲進東宮的時候,他就一直視她為小友,為她和她身邊的人診病。他是大唐最好的禦醫,但是,卻隻是一個郎中,不是神仙。有的病,他織的了,有的病,他治不了。
所以,他曾經眼睜睜地看著她失去一些親人,包括她的姊姊,她的伯父,她的母親。
而現在,她要麵對的,是她的兒子。
“太後娘娘恕罪,老夫……老夫對不住太後娘娘,陛下說什麽也不讓老夫告訴太後娘娘……”
“你說什麽?”郭太後幾乎跳起來,衝上去抓住梁禦醫的手腕,“梁老頭,你在哀家身邊好幾十年了,你應當知道什麽事情該說,什麽不該說,怎還會和恒兒一起做出這樣的事?你……你說你瞞著哀家,那麽恒兒到底怎樣,你到底瞞了哀家什麽?”
梁禦醫看了看病榻上的李恒,斟酌著字句的用法,緩緩道:
“太後娘娘,陛下……陛下這是溫熱病邪,深入血分,血分熱盛,閉擾心神,迫血妄行……”
“行了!”郭太後揮揮手,打斷他的話,“你隻說,陛下這是要緊,還是不要緊?到底是什麽程度?”
“這……”梁禦醫遲疑了半晌,方才摸著山羊胡子,“太後娘娘特比恕罪,老夫無能,正所謂,盡人事,聽天命……”
盡人事,聽天命……
郭太後努力平靜了心情,走過去扶起梁禦醫,“你起來,坐著吧,這麽大把年紀了,就莫要動不動下跪了。哀家問你,恒兒這……這到底有多長時間了?”
梁禦醫緩緩道:“回太後娘娘,從陛下登基後的第一個月,老夫就查出有些不對勁了。可是……可是陛下不讓老夫告訴娘娘,所以……”
所以,陛下就開始寵幸後宮妃嬪,即使落落被許給了回鶻人,他也沒什麽特別過激的言行,所以,他即使大醉了一場,最後還是決定眼睜睜地看著落落嫁給別人!
郭太後在那個瞬間什麽都明白了。她的兒子,不是無能,更不是懦弱,他隻是……心軟啊!
明明知曉自己已經給不了她最好,也給不了她一輩子的幸福了,所以他選擇了放手。
他不告訴她,既是為了怕她這個做母親的擔心,又是怕落落知道了不能無牽無掛地遠嫁。
所以,這一切的痛苦,他都默默地選擇了自己來承擔!
“恒兒,你怎麽這麽傻啊!”
郭太後坐到床邊,雙眼含淚地撫摸李恒的麵頰,這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和李淳生命的延續,可是怎麽能這樣命苦,就這樣年紀輕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