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魂魄入夢
埋藏經年的酒,一打開便聞到濃烈的酒香。壇子裏的酒隻剩下約莫三分之二,卻似粥水一般帶著些黏稠感。
這是當年她剛進大明宮的時候埋下的,埋到現在,她覺得那已經不是酒,是她埋藏在深宮裏的歲月和流年。
玉碗盛來琥珀光。
茴香想要陪她共飲,念雲卻打發她下去歇了。此去經年,能夠陪伴她的,恐怕隻有月光了。
酒已經不似昔年那般烈,可三碗酒下肚,她發覺後勁綿長,竟讓她有些醺然。
她舉著酒碗站起來,對著月亮遙祝,輕輕地唱起來:名花傾國兩相歡,長的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幹。
唱一遍,又一遍,從婉轉嫵媚,唱到淒然惶惑。
朦朧中她仿佛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站在窗邊,背對著她,好似在跟隨她的歌聲落淚。
“淳,這麽多年,為何你到底還是棄我而去,為何……”她知道自己定是醉得厲害,看花了眼,才會覺得他還站在窗邊,似過去的許多年裏一樣。
她的寢殿北麵窗戶是對著太液池的,他有這樣的習慣,但凡心中有難以決斷之事,總是要這樣背對著她,憑窗而立,以致於她醉了,最先想到的關於他的影像,還是這樣的他。
“念雲,對不起。”
她仿佛聽見那人低聲說出一句對不起,這使她覺得那窗邊人仿佛像是真的在那裏。但她仍不敢靠近,生怕一走近,便擾亂了這夢。即使明明知道是夢,是幻覺,她還是願意讓他在那裏久一點,陪她共飲這經年的美酒。
她不要聽對不起。對不起於她而言,太單薄,也太無奈。
再飲一碗酒,她輕聲歎,“若不是知曉你心中江山社稷遠比我更重,我就該隨你到地下,也免去這半生孤苦,半世艱難……”
她手裏的玉碗滑落到地上,碎了。哪裏還顧得上珍貴不珍貴,這蓬萊殿從來都不缺貴重的物事,金玉堆積,卻不再能給她半點愉悅。
暮春時節已經不覺得冷,她伏在地上,掩麵而泣,然後借著酒意睡去。
夢裏那窗邊的人似聽見她的話一般,終於轉身走了過來,將她攬在熟悉的懷抱裏。他的衣衫上少了昔日縈繞的龍涎香的味道,似當年在東宮的時候一般。大約……是那邊並不焚龍涎香的吧?
念雲無比留戀地將頭倚在他懷中,感受這一點來自夢中的欣喜。他的聲音飄渺如微風拂過樹梢,“若沒有江山社稷,我不再是大唐的帝王,你可還願同我在一起麽?”
若有可能,我從來都希望你不是大唐的帝王,這江山社稷,都與我們無關。
淳,我願這夢境,永遠都不要醒來。
夢中那人似乎也落了淚,淚水滾燙地落在她的脖頸裏,她緊緊地抓住他衣衫,低聲喃喃:“淳,不要哭,這麽長時間,好不容易夢到你一次,你怎能哭?”
他將她抱起來,安放在榻上,替她脫去外衣和鞋襪。她一直都像個耍賴的孩子一樣抱著他的腰,“淳,你不要走,陪著我……”
“我不走……”
她於是放心地睡去。
夢裏有他的懷抱,她舍不得醒來,哪怕明知隻是夢境,卻放任自己沉湎其中。
這是許多年來她頭一次貪睡未起,既沒有去早朝,也沒有早早起身換上莊重的衣裳等著眾妃嬪過來問安。茴香貼在門上聽了許久,似乎也無什麽異樣,想著太後多年來辛勞,難得貪睡一回,也就沒叫她。
可夢還是要醒的。
念雲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大亮,窗外明晃晃的日光照進來,暖洋洋的。昨夜因為貪戀月光,也不曾拉上窗幔,倒給了太陽一個可乘之機。
她躺在床榻上,外衣整整齊齊地掛在床榻的圍欄上,鞋襪放在榻下。因為昨夜夢見他來,所以她習慣的睡在大榻的一側,給他留出了位置。但那一側顯然並沒有人睡過的痕跡,半幅錦被蓋在自己身上,剩下的那一半,根本不曾打開。
她朝地上望了一眼,酒壇子尚在桌上,玉碗碎裂在地上。那是吐蕃進貢來的羊脂玉雕的呢,說來也價值連城。
一切都無甚異樣,隻是沒有他的痕跡。
她坐起來,太陽穴跳了兩跳,她伸手去按了按太陽穴,叫茴香進來服侍她洗漱。
茴香早已候在外頭,聽見她叫,連忙拿了臉盆手巾等物進來,見她坐在榻邊,笑一笑道:“難得娘娘睡了個自在的好覺。”
“哀家夢見陛下……”她悠悠地歎一聲,茴香意識到她說的“陛下”並不是李恒,而是先帝。
她也不好接話,隻得默默替她梳頭,過了一會兒才換過話題,“娘娘,郭駙馬來求見,聽說娘娘還睡著,不叫打擾,這會兒還在外頭等著呢。”
“三哥哥來了,怎麽不早說?”念雲一驚,連忙叫茴香把發髻梳得簡單一點,匆匆換上衣裳,便叫郭鏦進來。
這時玉竹帶著人進來擺了早膳,叮囑道:“娘娘少用一點兒,略墊一墊,待會就到午膳的時間了。”
念雲不理會,朝著郭鏦招手,“三哥哥,你也來用一點,早晨上朝想必站著也餓了罷?”
郭鏦看看玉竹,道:“你們也下去用點東西罷,我同太後坐一坐。”
茴香猜他大約有什麽話要同太後說,也尋了個理由出去了,屋裏隻剩下兄妹兩個,念雲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們幾個,都是身邊的老人了,有什麽話這麽神神秘秘的?”
郭鏦道:“連著茴香綠蘿,還是當初從郭家陪嫁出來的,都是信得過的人,我知道,但還是有幾句大逆不道的話,不想給旁人聽去了。”
念雲嗤笑了一聲,拿過一個蒸卷,“行了,這些年來你說過的大逆不道的話還少嗎,我也隻當你有些口無遮攔罷了。好在外人麵前,你到底咬得緊,沒落下什麽話柄。”
郭鏦仔細打量著她的麵孔,這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她好似真的老了些。稱呼從貴妃變成太後,裝束也從素雅清淡變成了暮氣沉沉,而她要操的心,比從前更多了。
李恒身為皇子的時候,雖然也未必對她的話言聽計從,但是那時候沒有什麽直接的矛盾,母子之間的相處還算融洽。而現在,他開始慢慢的受到身邊人的挑唆,開始不滿足於凡事屈居太後之下,連他的一個三品婕妤都敢對她露出尖牙利爪。
從前無論是他,還是念雲,或許都過於溺愛與放縱這個孩子了,替他遮擋掉了所有的風雨,卻沒有想到使他變成一個既沒有擔當也沒有足夠才智的庸才。
即使念雲能忍,他這身為舅舅的,卻不能忍。
他試探著問道:“聽說昨兒,陛下同娘娘有些不愉快?”
“不愉快?”念雲詫異:“昨兒我夢見他……”
話說出口,才忽然意識到他說的“陛下”是指恒兒,偏生她心裏卻一直都覺得她的陛下是李淳,她總是不願叫他“先帝”。
她帶著幾分不自然,放下食物,在濕帕子上擦了擦手,然後又忍不住揉太陽穴,“哦,恒兒啊,那個孩子,哎,一說起來哀家就覺得腦仁疼。”
“念雲,為何你總是不願意接受先帝已經駕崩的事實,其實在你心裏,一直都覺得陛下隻是個孩子,對不對?”他頓了頓,“而且,你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陛下恐怕不足以托天下,那你有沒有想過,以後,你我無力看管了,或者陛下不再願意讓你我替他看管了,該怎麽辦?”
這一次念雲口裏咀嚼著的食物都好像凝滯了。怎麽辦?她不是沒有想過,可她潛意識裏就不願意想下去。
她又能如何呢,行廢立之事麽?可恒兒是她的兒子,她唯一的兒子!
“念雲,我不想看見你受委屈,不管是來自哪裏的委屈,任何委屈。”郭鏦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忽然在她麵前跪下來:“念雲,隻要你願意,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什麽?”念雲大驚,“三哥哥,你這是做什麽!”
郭鏦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張口說出驚世駭俗之語:“廢李氏自立,效仿武後,君臨天下。”
“不不不,這不可能!”念雲驚得從凳子上跳起來,自立,當女皇,這怎麽可能?
“郭家荒年施粥,開設醫館,賑濟災民,已經做了數十年,耗費錢帛無數,當然也贏取了無數的美譽。德宗皇帝駕崩之際,太後隻身退數萬邊軍,元和初年親征李錡,雖然刻意隱秘,但朝中也頗有些人知道內情。
先帝在時,便常囑太後臨朝攝政,如今也一直垂簾聽政,眾臣心裏都清楚,太後之才,遠勝於陛下。而且,本朝已有武後身為女帝的先例,天下人再接受第二位女帝,想必沒那麽困難。”
念雲仍是用力地搖頭,“不,淳把他最珍視的天下交到我手上,我不能……”
“念雲!如今母子離心,恒兒難當大任,難道你就眼睜睜地看著先帝留給你的天下慢慢毀於庸人奸妃之手嗎!先帝留給你的是李氏的江山,可百姓並不會在意天下到底是姓李還是姓郭,他們隻需要一個更適合坐在那裏的人來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