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離間
武婕妤和王美人的糾紛被郭太後以各打五十大板的方式,粗暴地解決了。雖然這個結果兩方都十分不滿意,但以郭太後的身份地位,卻鮮有人能夠質疑。
能質疑的人少之又少,但還是有那麽一個。
比如說,皇上。
李恒才下了朝,想起昨兒原本翻了武婕妤的牌子,卻不知怎麽的稀裏糊塗的去了紫蘭殿,於是便坐著步輦往承香殿去了,打算今日好生跟武婕妤賠的不是。哪知到了承香殿,卻沒有看到武婕妤像往日那樣,花蝴蝶一般飛出來跟他撒嬌。
叫了承香殿的宮女來一問才知道,武婕妤被太後給罰去佛堂跪著了,還要抄一百份金剛經,不知道要抄到什麽時候去。
那宮女為主子鳴不平,特意說得無比的淒慘,弄得李恒頓時就心疼得跟什麽似的。武婕妤昨晚本來就受了委屈,怎的鬧到太後麵前,反而還要被罰,這是個什麽道理?也不能就因為上一次她說了太和公主的不是,太後就這樣對她有成見啊!
心裏這麽想著,就越發覺得武婕妤委屈,連朝服也沒換,直接就往佛堂裏去了。
佛堂裏的武婕妤看起來的確是十二分的委屈,一麵泣涕漣漣,一雙眼睛紅腫得跟桃子似的,一麵跪在冰冷的地上抄著經文。才抄了兩三頁,眼淚便落了滿紙,把墨跡都給暈開了。
佛堂外頭守著的宮女太監們得了令,不許武婕妤出去,可是太後娘娘也沒說不許陛下進來看武婕妤呀!李恒就這麽闖進了佛堂,那武婕妤一看救星來了,撲過去抱著他就哭開了,怎麽哄都哄不住。
“妾看見太液池邊的夾竹桃開得好,就掐了兩朵,哪知道王姐姐對夾竹桃過敏……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啊皇上,可是太後娘娘說什麽也不信妾……”
李恒是最受不得女人哭的,偏生武婕妤掌握並完美地使用了這一招,一句話都沒說,便叫李恒服服帖帖地決定要去找太後理論了。
李恒轉身要走,武婕妤抱住他,“陛下,莫要去問太後娘娘,太後娘娘本來就不喜歡妾,陛下這一去,怕是更惹太後不高興。妾受點委屈沒什麽的,真的……”
這一說更激起了李恒的保護欲,平日裏對太後的那一點點細小而不明顯的不滿,此時便開始慢慢積攢發酵了。本來他作為皇帝,大事總要找太後拿主意,偶爾也會有一點意見分歧,漸漸的就開始有些心裏不爽了。而現在,太後竟然連他的家事都幹涉得這麽厲害,他到底還是不痛快的。
他輕輕拍著武婕妤的背,“你是朕的愛妃,朕不能讓你受委屈。你放心,太後那邊,朕自會處理。昨兒委屈你了,你放心,從今天起,朕每晚都待在承香殿,哪兒也不去。”
武婕妤抬起朦朧的淚眼,似受驚的小兔子似的,連連搖頭,“不,不,陛下,這使不得!太後娘娘罰了妾抄經文,太後本就不喜歡妾,如此一來,又不知回頭要怎麽看妾了……”
這區區幾句話,就叫李恒心裏的英雄感爆棚,鐵了心要去替武婕妤討說法了。
“朕說了,太後那邊,朕自會處理。你乖乖的,先回承香殿等朕。”
他握著武婕妤柔弱無骨的小手,從佛堂裏出來,外頭守著的太監連忙上去:“陛下,婕妤現在還不能出去,太後娘娘吩咐過了……”
李恒濃眉倒豎,兩眼一瞪,“這大明宮是太後說得算還是朕說得算?朕說她可以出去,她就可以出去!你若再攔著,朕這便拉你出去砍了!”
見皇帝陛下真動了怒,那小太監也不敢再攔著,隻得讓開。
上來不及去蓬萊殿回稟,這邊李恒已經大踏步往蓬萊殿去了。
天色已經不早,郭太後正叫茴香拿出她的首飾匣子,在裏頭挑些年輕的式樣來準備裝起來到時候放進嫁妝裏頭,李恒便已經徑直走進了蓬萊殿。
郭太後抬起頭來,便看見他臉色不虞,吃驚道:“恒兒,你這是怎麽了?”
“母親,國有國法,宮有宮規,便是宮裏有人犯了錯,母親也該問明白個子醜寅卯,按規定行事。怎可依照自己的喜好,隨意懲罰宮嬪?”
“原來是找母親興師問罪來了。”郭太後有些不自然地放下手中的首飾匣子,問道:“不知陛下來哀家這裏之前,可去看過那王美人?”
他方才被那武婕妤給哭得心都亂了,一心都在武婕妤身上,哪裏還記得王美人,道:“母親不要岔開話題,朕隻想問問母親,武婕妤不過是無心之失,今日母親是照著哪條宮規處置的武婕妤?”
他說出無心之失的時候,郭太後便知道武婕妤已經在他身上做足了功課了。她有些失望地歎一口氣,她的這個兒子,心性不壞,可是明辨是非的能力太弱。倘若這大明宮真正交到他手上,很難說他能做好一個明君啊!
茴香在旁聽得,勸道:“陛下莫要同太後娘娘置氣,陛下若是先去看一看王美人臉上腫成什麽樣子,便知道太後娘娘的處罰不過分……”
李恒指著太極宮的方向,怒道:“哼,母親莫要忘了,當初落落是被王氏的姐姐害成什麽樣子!母親不喜歡武婕妤,又為何要偏袒王氏?難道王家就這般得罪不得,連母親和朕都拿他們沒辦法麽!”
明明隻是宮中的小事,他偏要一廂情願地以為她是為了朝堂。他已經深受武氏的蠱惑,完全不願意去探討當時的真實情況了。
郭太後無奈,歎道:“恒兒,你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母親何時不是為了你?”
李恒完全冷靜不下來,“為朕好,為朕好!朕偏寵武氏又如何,難道先帝當初不也是偏寵母親一人麽?母親昔日在宮中,排除異己,使得那一批進宮的六個妃嬪死的死、病的病,一個子嗣都沒留下來,難道如今在朕的宮中,母親也打算如此麽!”
“恒兒,你……”郭太後完全沒想到李恒會這樣說,一時竟愣住了。
當初她若不是那樣護著自己和恒兒,那樣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別人,也許今日今時,坐在皇帝寶座上的還不知道是誰,也許她們母子連容身之地都沒有!
可她的恒兒,她的恒兒怎能這麽說?
任何人都有資格質疑她的不是,可恒兒不能啊!
她滿目蒼涼地抬起頭來,李恒卻並不領情,他像任何一個與父母有溝通障礙的兒子一樣,怒氣衝衝,拂袖而去。
“恒兒,恒……”
他沒有回頭,於是她的聲音斷絕在蓬萊殿的大殿裏。
她看向茴香,淒然握住茴香的手,“茴香,他已經長大了,大到渴望自己去飛,可哀家多麽擔心他,擔心他受人蒙蔽蠱惑,擔心他從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上跌落下來,跌得粉身碎骨啊!”
茴香從袖子裏抽出帕子,輕輕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她才發現自己已經落了淚。
這一生,她曾經失去一個又一個重要的人,越失去,就越害怕。到今天,她最害怕的,是失去她唯一的兒子。
蓬萊殿的眾人都看見陛下從太後娘娘屋裏拂袖而去,知道太後娘娘今兒定然不悅,因此也都不敢喧嘩,一個個噤若寒蟬,使得整個蓬萊殿都籠罩在一片令人心酸的寂靜之中。
薄薄的月光淡淡地照進來,寧謐得叫人心碎。
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起許多年前的那一次初遇,也是這樣一個月色不夠明亮的夜晚,他就這樣出現在了麵前。
多少年了?今日今時,他們有這樣大的一個兒子,他們的兒子都已經當上了皇帝,可她已經失去了他。也許他該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夠深刻體會到她此刻心情的人,卻不能在她身邊。
她把臉埋在手心裏,兩行淚珠忍不住倏然而落。
茴香輕輕抱著她的肩膀,她是這數十年生活的見證者,她知道眼前這位尊貴的太後娘娘心裏有太多的苦難,可她沒有辦法安撫她,事實上,她自己心裏也是難過的。
許久,郭太後才緩緩抬起頭來,低聲對茴香道:“去把舊時埋下的酒拿些來罷,哀家想喝一點。”
當身邊最親近的人一個一個地離開,她的心也就越發的寂寞。茴香沉默了一瞬,沒有勸她,順從地去拿了酒。
埋藏在蓬萊殿後的舊時美酒,曾經有一次取了兩壇子出來,她同李淳相對而飲,就著他親自下廚替她做的紫蘇魚,別有一番滋味。
隻是沒想到,那一次,竟是今生最後一次同他對飲,最後一次吃他親手替她烹製的菜肴。那一天,他說這一生最愛的人隻有她,他許諾回來之後便立她為皇後,那樣美好的一夜,豈料卻是訣別。
茴香把酒壇子捧過來的時候,念雲抱著酒壇子,聞著壇子裏溢出的酒香,就忍不住咬著嘴唇哭出了聲。薛七喜也曾陪她飲過酒,也是從那一天以後,他成為她的敵人,成為了大唐的逆賊。
酒還在,依然香醇,卻已經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