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柳絮殉情
在貴妃派去的人來到承香殿的時候,穿著灰色僧袍的紀丁香正跪坐在佛前發呆。麵前的一串菩提子手串不知何時斷了線,珠子散落了一地,她也沒有起身去拾。
她的兩個兒子,自相殘殺,親眼看著一天一天長大的孩子曾經間接地害死了她的親生骨肉,而現在,連養子也死了。
許多年前,她隻是東宮太子良娣身邊的小丫鬟,被良娣做主給了廣陵郡王。後來,郡王收了她做通房,並且很快懷了身孕,一索得男,而且還是太子的長孫,她以為自己這一生,終於有倚靠了。
哪怕是聰明伶俐的徐蕙娘來了,分去了郡王大半的寵愛,她也不怕,她索性巴結著蕙娘,想著萬一以後蕙娘扶了正,她也是有好處的。
可是又過了不久,郡王找到了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那個人,直接帶著她想都不敢想的五百一十二抬的嫁妝風光嫁進了東宮,三下五除二奪過了掌印權,她才知道,無論是她,還是蕙娘,都比不上夫人的一根手指頭。
她知道自己在才智和謀略上沒有天分,所以從夫人把寧兒從她身邊抱走以後,她學會了沉默,她不爭了,於是夫人把惲兒給了她。
從那時候開始,她明白了,不能同夫人鬥,鬥不過的。
後來郡王變成了皇上,夫人成了貴妃,她一直都很順從,很低調。她看著那些年輕氣盛的小姑娘重蹈了蕙娘的覆轍,也看著許多與貴妃、與郭家作對的人自取其辱。
現在呢?她是一個失敗的女人,可貴妃又何嚐不是?貴妃和陛下把一生奉獻給了大唐,埋葬在了權謀和爭鬥之中,卻忽略了自己唯一的兒子。
連她都能看得出來,太子並不是一個雄才偉略的儲君,甚至於仁善賢明都稱不上。
可是,貴妃還有智慧,還有郭家。而她,區區一個失去了子嗣的四品才人,除了像一根可有可無的藤蔓一樣繼續依附貴妃,她還能翻出什麽花樣來?
所以,當她知曉陛下駕崩了,澧王也薨了的時候,她手裏的菩提子斷了,她躲在靜室裏掩麵哭泣。但哭過之後,她沒有立即奔去前邊哀悼她的兒子,她隻是沉默地跪坐在佛前,誦了整整一夜的地藏經。
當聽見有人來傳她去前麵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勁。陛下薨了,貴妃就是皇太後了,澧王也就是她的庶子,她並不需要特地叫她這個無關緊要的養母出麵。
她略有些遲鈍的眸子好半天才看向那傳話的小太監,問道:“前頭,可是出了什麽事不成?”
那小太監也沒有隱瞞,回道:“是有人質疑澧王殿下的遺骨……想叫紀娘娘前去認一認。”
紀丁香的心猛地急跳了兩拍——她的惲兒,可能並沒有死!
她險些就這麽跑出去了,聽到這樣的消息,她比任何人都想要知道真相。
可是也隻是那麽一瞬間,理智便回來了,把她將將要踏出去的腳生生地收住了。宮中的數十年歲月,她沒有變得更聰明睿智,但卻學會了沉穩。
倘若惲兒沒有死,太子登基,或多或少也會受到一些阻礙,她是知道的,朝中一直都有支持澧王的人存在。如此一來,貴妃必定要繼續把澧王的謀反罪名坐實,並且捉拿他謝罪。
到時候,不死,也得死。
所以今日,那棺槨中躺著的人,隻能是澧王。
紀丁香抬起頭,緩慢而堅定地說道:“惲兒去了,昨日我已夢見他來告別。做母親的,又如何忍心再親眼去目睹!逝者已矣,我在這靜室裏,替他念一千遍往生咒罷,不去前邊了。”
傳話的小太監躬身行了個禮:“如此,奴才便將紀娘娘的話帶給貴妃娘娘。”
待那小太監返回紫宸殿的時候,眾臣聽聞紀氏的言語,倒有人信了,也有人仍舊半信半疑。這時去澧王府的小太監也回來了,道:“柳絮姑娘已經到宮門外了。”
“擺駕含元殿。”
這一句淡淡的吩咐,郭鑄和郭鏦兄弟倆對視了一眼,有些小心翼翼地,猶豫著要不要出言阻攔。畢竟昨夜她在含元殿失態,崩潰大哭的情景,所有人都看見了。
念雲知道他們在想什麽,衝著兩位哥哥遙遙頷首,用嘴型無聲地說了一句“無事”,便率眾人往含元殿走去。
目光再一次觸及那黑漆的棺槨,念雲的腳步頓了一頓。她的身後,是他的臣,是他一生看重的江山社稷。她深吸一口氣,舉步走了進去。
待他們在含元殿的大殿裏站定,柳絮也正好從前頭跑進來。大約是聽到這樣的消息,她心裏急切萬分,顧不得在貴妃和外臣麵前失儀,竟是一身素衣,披散著頭發,赤足跑進大殿的。
外頭正是冰天雪地,她赤著的雙足凍得通紅,也許早已沒有了知覺。
念雲完全能理解這個女子,聽聞夫君有可能還活著的消息,她來不及穿鞋,仿佛這時間再也沒有什麽事能大過此事,她的心裏再也裝不下別的事情,就這麽披發赤足跑過長安城寬闊寂寥的街道,跑進皇宮。
在含元殿的門口,她終於想起了什麽,端端正正地向著貴妃娘娘和太子行了跪拜大禮。
雖有幾個老臣覺得這樣有失體統,但想起昨日貴妃娘娘也曾失儀,也不敢多嘴。
這時候,這個女人是重要的人證,數十雙眼睛都落在了她身上。
念雲道:“柳絮,二皇子的棺槨在偏殿,你且看仔細了,莫要弄錯了。”
柳絮磕了一個頭,“柳絮服侍二皇子殿下整整八年了,殿下身上的衣裳都是柳絮親手縫製,慢說是一個人,便是一隻手,柳絮也能認得出,不會錯的。”
身形可以相似,麵目可以損毀,但親近之人,往往是能夠認出一些特殊之處的,比如身上的痣,比如某處一塊極其細微的疤痕。
“如此,那麽就請柳絮姑娘進偏殿罷。”
一個小太監在前邊指引,柳絮便匆匆往偏殿裏去了,眾人也緊跟在後麵。
也是一具黑漆的棺槨,隻是比陛下的要略小一點,黑沉沉地擺在偏殿裏。柳絮走過去,小太監替她拉開遺骨上覆蓋的白布。
臉上因為損毀得厲害,實在不忍視,便用一塊錦緞覆著,這會也並沒有取掉。身體倒是大致完好。
柳絮顫抖著走上前去,握住裏頭那隻冰冷而僵硬的手,豆大的眼淚便吧嗒吧嗒落了下來。
隻輕輕一觸,她便知道這不是澧王。
可是真正的澧王,他在哪裏?她已經聽說了,他是因為謀反不成而兵敗自裁的,倘若她說了這不是他,他會繼續被追殺的吧?
這一世,在他心裏,最愛的人始終都不是她。他先有劉寶林,後來搬出太極宮以後,幾乎到了濫情毫無節製的地步,總之,他心裏的那個人,不是她。
她隻是一個宮女,一個丫鬟,怎會乞求他對她專情?她這輩子最大的奢望,就是能替他生下一個孩子,然後等到百年之後,能有幸隨葬在他的陵墓裏。
可惜,她的肚子不爭氣,到底沒有生出一男半女來。
如今他出了事,府上的嬌妻美妾立馬就做了鳥獸散,甚至還將府上值錢的東西洗劫一空。她留了下來,卻不知道她的命運又將如何。
到底,他大概是不會想著她了,也不會管她了。
那就讓他相忘於江湖罷,可是她,卻是忘不了了。
柳絮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跪在了棺槨旁邊,撫摸著那隻手上一個小小的疤痕,“這是二皇子殿下,是他,這個疤痕,就是六年前練劍的時候不小心傷到的……”
眾人都湊過來看,那人手上果然就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事實上,她不過是就著那個疤痕胡謅,但她是李惲身邊最受寵的通房,這話,這淚流滿麵的模樣,的確有著極大的說服力。
待眾人驗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太子和念雲向她道謝的時候,她竟沒有避開,生生地受下了這一禮。
連念雲自己都有些愣住了,卻見柳絮緩緩開腔道:“二皇子殿下走得太孤單,奴婢……就當是去地下陪他罷。”
話音剛落,眾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見柳絮飛快地起身,用盡全身的力氣,衝著那黑漆棺槨的一角撞上去。
一聲悶響,待小太監連忙去扶她的時候,柳絮的身體已經倚著棺槨,軟綿綿地滑落下來。額上的鮮血迅速湧出,在她的素衣上綻放出豔麗的紅芍藥,一股血液的腥甜氣息刹那間彌漫了整個偏殿。
念雲怔怔地看著這整個過程,不知不覺的,眼淚竟又流了下來。
多好,不管那裏頭的人到底是不是李惲,柳絮倒是死得其所了。她是一個勇敢的女子,她身上並無什麽責任,也無子女要撫育,她便可以任性而為。
而她這個貴妃,看似風光,卻連在夫君的靈前毫無形象地大哭一場都要受到諸多的限製和關注。天知道,她多麽想也這樣不管不顧地去地下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