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你還有我
薛七喜站在城樓之上,與郭貴妃呈對峙之勢。
他也應該恨郭念雲才對,可是……可是他明明已經決定了這輩子隻為複仇而活,甚至受了宮刑,卻……卻偏偏還讓一個女人,一個根本沒有結果,甚至連說出來都是死罪的女人住進了心裏!
倘若不是為念雲,他也就不會在心裏痛苦糾結十多年。
念雲將手中的長劍緩緩舉起,指著他,“你騙了我二十三年……”
她這樣看著他,在他看來,此時天地間隻有他們兩個人,他終於不再是她的奴仆。他不曾騙過她,這二十三年來,他是真正的薛七喜,倘若不是因為對她的特殊感情,他沒有力氣去活這二十三年。
不,他也騙了她,最後一次,也許是唯一的一次。他放走了李惲,做了唯一一件他能為徐家,為蕙娘做的事。不過,李惲不會再對皇位有任何威脅了,因為神策軍從陳家村的火場中救出他時,他已經神誌昏昏,失去了記憶。
當眾自裁謝罪隻是一個幌子,擁立二皇子登基也隻是個幌子。事實上,他想要的不過是皇家玉牒上從此少了一個李惲,這是他唯一能給他的太平。
“念雲,我……”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盡管在這二十三年裏,他曾經在心裏叫過無數次,此時依然覺得喉間艱澀。那些話,再不說,今生是沒有機會了的。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錯了二十三年,到底結局也隻能是錯的。念雲,二十三年來,不曾騙過你。”
那一顰一笑,曾經深深鐫刻在心裏,成為他夢裏的風景,也成為骨子裏的痛。
聽著自己的名字從他口裏叫出來,不知怎的,心裏竟莫名的心酸。二十多年來,他沉默的,憂傷的表情已經成了她的習慣,他曾攜一壇美酒,安慰過失意的她。
她的眼淚竟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
他忽然有些欣慰地笑起來,“風大,莫迷了眼睛。”
她將手裏的長劍握得更緊,淚水在風中流下,滴落在衣擺上繡的蓮花中,看不清痕跡。她早已迷了眼睛啊,不然,怎會身邊埋伏了這樣一個苦大仇深的人,二十多年而毫無知覺?
七喜向前幾步,伸手握住劍鋒,將劍尖抵在了自己的左胸,鮮血從他的手上淌下,他似渾然未覺。
“如有來生,真希望能在一個無憂無慮的年紀,遇見未嫁的你。”
他用力將她手中的長劍插入自己的胸膛,看那鮮血濺到她的宮袍之上,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各得其所。他就這樣望著她,然後,緩緩倒下,胸口赭石色的衣襟被血染黑。
念雲,你知道嗎,其實活著比死去要辛苦很多。
也許,我是前生欠了她的,所以今生,要用一輩子,粉身碎骨地來償還。可是這輩子,我卻欠了你的。念雲,隻得來生再還你。
能死在你手裏,也是好的。
這世間,有一種愛,可以超越一切的怨恨,歡喜,癡嗔,哀愁。
偏偏,也有一種恩情,需要用一生來償還。
我隻有一條性命,偏生承了一份恩,又愛了另一個人。
耳邊仿佛聽見小時候母親一邊打著絡子,一邊唱的歌兒。
映山紅,青梅夢,一輪彎月照夢中。
炊煙濃,胭脂紅,米籮挑過小橋拱,老蒲扇兒影曈曈。
胭脂紅,小橋空,明月隔幾重。
哥哥你去也不由衷。
紅淚攏,花轎搖過板橋東。
他的身體從高高的城樓上墜下,玄色的披風,似斷了線的黑色風箏,落在城牆下,殷紅的血在雪地裏盛開出一朵靡豔的血色彼岸花。
底下的人群中不知誰起了個頭,頓時如潮水一般響起那熟悉的叩拜之聲,“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可此刻她的視線,這樣冰冷而模糊。帝國的黃昏,終於在暮色中偃旗息鼓。七喜,連你也離開了,你們都一個一個離我而去,你永遠迷失在了你的夢裏,留了清醒的現實給我獨自麵對!
叛亂被平定,郭鏦和太和公主走上城樓,扶貴妃回蓬萊殿。一路上貴妃的神色都顯得有些淒迷,郭鏦也並未多話。
到了蓬萊殿,茴香綠蘿等人才迎上來,大殿裏已經生了許多火盆,眾人一麵安排飲食,一麵帶著些強顏歡笑的意味,似乎是想安撫貴妃。
念雲慢慢地看向郭鏦,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三哥哥,你告訴我,陛下怎麽樣了?”
郭鏦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雙手按在她的肩上,“念雲,你冷靜些,不要著急……”
她微微眯起了眸子,“三哥哥,陛下到底怎麽了,陛下他……”
所有人的臉色都好似有些難看。
她反手抓住郭鏦的手臂,抬起頭來,目光淒然,“三哥哥,你不要瞞我,陛下……陛下他……是不是……”
“駕崩”兩個字實在太殘酷,她哽咽著說不下去。怎麽會?她的陛下說好隻要她在這裏好好地等著他,他就會回來的呀!
他再不想說,她也終會知曉。郭鏦的喉結動了動,沉重地開口,“念雲,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你的方寸不能亂,紫宸殿裏……正在商議恒兒……登基的事。”
她原本強忍著的眼淚刷的一下流了出來,手指緊緊地抓著郭鏦的胳膊,骨節泛白,“三哥哥,我不信,他在哪兒,我要見他,讓我見見他!”
郭鏦任由她抓得自己胳膊生疼,卻無法安慰她。玉竹和重樓已經哭成了一片,茴香和綠蘿還在硬撐著,想要安慰她。
“陛下在……在含元殿,三哥陪你去吧。”
郭鏦艱難地吐出一句話,然後扶她站起來,穩穩地支撐著她的身體,走出蓬萊殿。
雪又開始慢慢地飄落,這樣的寒風朔雪,這樣的夜色,一如曾經的許多個嚴冬。姊姊,李誼,寧兒,她生命中有許多曾經深深留下烙印的人都是在冬天離開,如今陛下也是。
冷風嗖嗖地灌進脖子,她身上披著的白狐裘大氅,還是當年陛下送她的。如今她隻覺得寒冷,整顆心因為絕望而冰冷,手亦涼得怕人。
一路上她走得並不快,這悲傷和絕望讓她覺得手腳發軟,郭鏦不得不在旁攙扶著她。
從蓬萊殿到含元殿,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幽暗的燈光下雪地仿佛都帶著淺淺的藍,她覺得自己仿佛在這冰藍色的世界裏要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可這地老天荒,卻再無他相伴。
當她看到燈火通明的含元殿,忽然就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一下甩開了郭鏦的手,朝著那漢白玉的階梯往上跑去。石階上還有許多殘雪和冰,她剛爬上一段,便摔倒在地。
郭鏦急得連聲叫她,“念雲,念雲!”
她不理,也不應,不顧身上的泥水和手掌擦在地上的傷口,爬起來繼續往前跑。跑到大殿門口,一眼就望見那停在大殿裏的漆黑烏木棺槨,才停了下來。
“陛下!”
她向那棺槨跑去,腳下卻絆到了含元殿高高的門檻,再一次摔倒在地,她沒有試圖爬起來,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雪白的狐裘沾了泥土,經年保養的素手血跡斑斑,頭上的步搖發釵墜到地上,鬢發淩亂,她這一生或許從未這般狼狽過。可是她已經無心顧及,這一刻,胸口撕裂的疼痛迅速擴散到四肢百骸,痛到無法呼吸。
“陛下,陛下你在哪裏,他們都是騙妾的對不對,你也在騙妾,是突然回來想給妾一個驚喜的對不對……”
“陛下,妾在大明宮裏等著你啊,妾守住了大明宮,你回來看看好不好,陛下……”
“淳,你不會丟下念雲的,淳,你說了要白頭偕老……”
一聲一聲,摧心肝。大殿裏的所有人都忍不住低頭拭淚,一片低泣之聲。
郭鏦看不下去,饒是他堂堂七尺男兒,也被她這濃重的悲傷惹得肝腸寸斷。他跪在念雲身邊,伸手去攙扶她,“念雲,陛下已經駕崩了,你接受這個事實……”
他已經顧不得什麽外臣的身份,也顧不得貴妃的閨名不可隨便叫,此時這個女子隻是他妹妹,這幾天來受到的打擊太多,她已經近乎崩潰。
念雲看似柔弱,這時候力氣卻出奇的大,一把推開郭鏦,“不,不,我不信,你們都在騙我,你們到底把陛下藏到哪裏去了!”
她又一把抓住郭鏦的胳膊用力地搖著,“你說啊,三哥哥,你說啊!”
“念雲……”
“不,我不信,本宮要親眼看到!”她忽然從地上爬起來,徑直朝著那烏木棺槨衝過去。
棺槨並沒有蓋上,屍身上不過是蓋著一層白布,念雲撲到棺槨邊,顫抖著手拉開上頭蓋著的白布。
那棺槨中是一具焦屍,頭發胡須幾乎都完全看不出來了,甚至連麵目都是漆黑一片,隻能勉強看出是個人形,根本看不出五官。
念雲隻看了一眼,撕心裂肺地喚了一聲“陛下”,便暈了過去。
“念雲!”
郭鏦衝上去,接住她的身子,用她的大氅將她裹好,打橫抱起來,踏著夜雪往蓬萊殿走去。
念雲,念雲,你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