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平生錯識薛七喜
貴妃交待完罪己詔的三宗罪,郭奇連連點頭。這名義上是罪己詔,實際上不僅把薛七喜提出的三宗罪反駁了,更是提醒眾人,她是陛下的發妻,是子儀公的後人。
更重要的是,她膝下有陛下冊立的太子,即使陛下妃嬪不多,也並不是後繼無人的。
如此一來,徹底變成了內監薛七喜與澧王狼狽為奸,意圖謀逆。
郭奇將事情安排下去,他自己卻沒急著走,支支吾吾似乎還有話要說。念雲看出來,問道:“你有事?”
郭奇沉默了片刻才道:“娘娘先前囑郭駙馬去查的事……已經有眉目了。”
念雲轉過身來:“你是說薛七喜的事?”
郭奇點點頭,“已經查明了薛七喜在來長安之前的事。他本也不是青州人,原名仁貞,實際上他祖籍在幽州,後來跟著他父親的一個同僚,才去了青州。”
念雲隱約記得那個名字的,在他來到東宮的那天,她覺得仁貞這樣的名字太過於文氣,於是順著六福的名字下去,替他取了個七喜。
從郭奇的講述中,她慢慢知曉,仁貞的父親原是幽州當地的一名小官員,貞元三年受友人牽連而獲罪抄家,全家都被罰沒為奴婢,獨年幼的仁貞得以逃脫。
逃脫後的仁貞在街上行乞,後來被他父親的一個同僚收為義子,那位同僚後來調任到青州,年幼的仁貞便也跟了過去。可是沒過幾年好日子,到了貞元七年,同樣的噩夢再次降臨到養父家,少年仁貞再一次經曆了家破人亡,從此四處流浪,直到十五歲輾轉來到了長安。
命運夠坎坷的。
郭奇道:“還查到一事,他那養父膝下有一個女兒,大他一歲,算來也是青梅竹馬。當年,家裏據說也是有意招他為婿的……”
若僅僅隻是一個少年時候曾經仰慕過的女孩子,自然是不值得說起。念雲敏銳地察覺到郭奇這話中還有話,“那女人還活著?”
郭奇搖搖頭,“死了。不過,娘娘應該認得她,薛是仁貞的本家姓,他的養父姓徐。”
念雲大驚,愕然看向郭奇,手邊的一隻茶盅應聲而碎,“徐蕙娘?”
郭奇的目光有些閃爍,但念雲分明看出來,他默認了這個答案。
原來是因為蕙娘!一直縈繞在她心裏的疑問頓時迎刃而解了,他從青州萬裏迢迢趕到京城,是因為探知蕙娘在京城。或許後來終於查明她進了東宮,於是他不惜淨了身,跟著進了東宮。他謀反,弑君,一切都是因為蕙娘。
或許他一開始並不知道蕙娘在東宮的身份,否則,他應該會不顧危險出手相救才對,而不是親自動手葬送她。
這也就能解釋為何七喜選擇李惲了,李惲是蕙娘的兒子。
可他若是一直對蕙娘有情,當初就不應該選擇淨身。
而且,蕙娘最終是死在她手裏,甚至是她授意他親手縱火燒死了蕙娘,七喜最恨的人,應該是她才對。可這些年來,她分明能感覺到七喜待她不可謂不真心,否則,她又怎會愚鈍到看不出來,一直信任他如斯?
念雲有些艱難地扶一扶額,這時,已經聽見外頭的喊殺聲。
郭奇沉默地立在一旁,從他的神情念雲已經猜出,神策軍與兵部已經爆發了正麵交鋒。
但,神策軍的兵權雖然控製在薛七喜的手裏,可每一個士兵都不是毫無知覺的偶人。他們從小到大所受到的精神洗禮都是忠君愛國,此時卻和屬於朝廷的兵部起了衝突,不可能不產生疑惑。
隻要三哥哥和其他人想辦法,讓所有人都相信薛七喜以內監之身,所領導的是一場叛亂,神策軍,必定會從內部瓦解。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喊殺聲仿佛也蓋不過計時的滴漏,念雲幾乎懷疑那滴答聲便是地老天荒。
午膳送進來,念雲一口也沒動。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又有人進來,她才動了動僵硬的身體,問道:“外頭如何了?”
來人穿著鎧甲戴著頭盔,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單膝跪地回道:“啟稟貴妃娘娘,叛軍已經潰敗,澧王兵敗自裁……”
兵敗,他是該自裁,方能存半分身為皇子的顏麵。倘若他還想苟且偷生,必定叫他後悔來到這世上。上一次他已經害死寧兒,她若還重蹈覆轍,也就白做了這十幾年的貴妃!
念雲冷哼一聲,問道:“薛七喜呢?”
那人一反軍人的淩厲果決,卻有些支支吾吾起來。好一會兒才坑坑嗤嗤的說道:“薛……薛七喜被圍堵在城樓之上,挾持了……挾持了太和公主……”
念雲差點跳起來。她先前設計她和恒兒兩個逃了出去,脫離了神策軍的控製,情急之下卻忘了落落還在蓬萊殿裏!
簡直是卑鄙無恥,他竟然挾持落落!
念雲大怒,伸手從郭奇腰上抽出長劍便跑了出去。
郭奇哪裏料到她這樣衝,急忙追上去:“娘娘,外頭危險,容易誤傷……”
念雲根本沒有聽見。
內宮終於恢複了一點秩序,青石板鋪就的甬道上積雪已經鏟除,念雲一路跑到含元殿前。
離丹鳳門越來越近,就越能聽見外麵震天的呐喊聲。
“宦賊!閹狗!”
“放開公主!”
念雲仰頭望著高聳的城樓,那是大明宮的最高點。站在那裏,前麵,長安城的景色可以盡收眼底,回頭,整個皇城的巍峨宏偉隻在腳下。
曆代許多爭奪帝位的人,不過是為了這一刻,天下都在腳下的榮耀,為了這氣勢磅礴的景色而甘願付出一切。
她深吸一口氣,提起裙裾,一步一步走上了城樓。
城牆外玄色衣袍的神策軍盡皆丟盔棄甲,兵部護城軍的赤色披風依然在風中傲然。
朔雪已經停歇,整個長安城卻依舊是一片茫茫的白,天地間都是一派素淨,掩埋了所有的凋敝與蕭索。在火把的映襯下,冰雪和暮靄,都是淡藍色的,籠罩著帝都,遠處藍山巒似一幅著墨過多的水墨畫。
念雲此刻出現在城樓之上,風吹起她深紫色的華美宮袍,裙裾上蓮花的紋樣被風撐得很飽滿。
貴妃現身了,她依然雍容華美,城下的護城軍好似再一次找到了主心骨,竟歡呼起來。
“母親!”
裹著湖水色披風的落落撲到她身邊,緊緊地抱住她。
念雲把她上下看了好幾遍,“你無事就好。”
“落落無事,”她用力地搖了搖頭,“其實……薛公公並沒有要挾落落,他隻是想見見母親,所以……”
念雲有些訝異,但她也想問他幾句話。她低聲安撫了落落幾句,讓身後的郭奇帶她下去。
十步之遙,穿赭石色內監服的男子靜靜地立著,這一次,他不再是往日那般低頭聽她吩咐的姿態,他站得很直,於是顯得比往日更高,更瘦。仿佛隻是一個木製的十字形撐子支起衣服,然後被風灌滿。玄色的披風似一麵旗幟,迎風飛起,獵獵作響。
“七喜,本宮不曾薄待你。”
“娘娘的恩德,仁貞此生,銘記在心。”
初來東宮的那一天,她命侍醫給他看病抓藥,又讓他休養了許久才給他分派職事,知道他是回人,從此給他的飯菜中再也沒有出現過豬肉。
她待他是真誠的,而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裏,他待她,也是真心的。
隻是,她為何要這般真誠相待?她明明可以像一個嚴苛而惡毒的主母,這樣,當他終於查出了真相,明白是她害了蕙娘的時候,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恨她!
她不僅害蕙娘失寵瘋癲,她甚至還讓親手殺了義父的女兒,他曾經答應過要替義父好好照顧她的啊!
他忘不了義父被帶走的那一天,徐家的男女老少都被拘禁,義父拚著命攔住了官兵,讓他跑了出來。義父說,如果以後有機會,請你去長安找小蕙,替我照拂一二。
他因為不是徐家子孫,也並沒有遭到追殺。後來他輾轉到了長安,終於打聽得小蕙可能進了東宮,可東宮不是他是想進就能進的。
他打聽到東宮那時是年輕的郡夫人當家,想著義父的囑托,於是淨了身,尋了個機會在郡夫人麵前鬧起來,終於順利地進了東宮。
在他心裏,小蕙是一起長大的摯友,是義父唯一的血脈,是他對義父的承諾。
隻是有些事實,他知道得太晚了一些。
又或許,在他見到那個院子關著的,已經近乎瘋癲的女人的時候,他已經隱隱猜到了她的身份,可是他不敢承認,他寧願毀滅,也不想看到曾經美好如斯的女子變成這樣一副醜陋而殘破的軀殼。
那具穿著紅衣舞蹈,頭發花白,麵容枯槁似骷髏的身影,曾經刺痛了他的雙目,也在後來的許多年裏深深地刺痛著他的心。
小蕙也許那時候認出他了吧?她什麽都沒說,卻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把那印痕一輩子留在了他手上,她也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了一滴眼淚。
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從他手裏拿過了火折子,將這一切付之一炬。從此,他承諾要照顧的人沒有了,他進東宮的理由也沒有了。於是,他想要為之複仇。
後來是在李淳命老薛公公暗中查探她的事,他才慢慢知道了來龍去脈,他開始恨李淳,但他恨的人卻很快就成了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