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杜秋的提醒
薛七喜拾起牆角的油紙傘,從紫宸殿出來,見六福正垂手侍立在門邊。
原來六福始終都在,但陛下如今心情不好,所以他隻是遠遠地站著,既不靠近,也不發表任何意見。
也許這才是長期跟在陛下身邊的人特有的相處之道,偏生他不懂得這些,所以他方才進去了,聽了陛下的話,忍不住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結果再一次惹惱了陛下。
他仿佛聽見六福頗有深意地緩緩道,讓陛下一個人靜靜……
嗬。
在這方麵,貴妃娘娘恐怕不算是個十分聰明的人,而他們這些跟著娘娘的,也十分愚笨。
七喜走到門外,衝六福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六福同七喜還算是熟絡,方才陛下發火,他也都看在了眼裏。見七喜出來,六福朝大殿裏頭努了努嘴,低聲道:“也難怪,先頭在蓬萊殿娘娘便忤了這位的意,方才太子殿下又是一樁,你還說這樣的話,可是不討巧!”
七喜亦低低地說道:“也不過就是實事求是而已,陛下難道真的就是無情之人麽?”
六福對陛下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深,他輕輕搖頭,歎道:“看似最無情,怕才是真的至情至性。”
七喜回到蓬萊殿,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一語不發。綠蘿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向念雲道:“薛公公方才去紫宸殿,怕也是吃了癟,挨了陛下的訓罷。”
念雲搖搖頭:“罷了,不去理他,讓他歇著罷。七喜這個人,總有些讀書人的死腦筋,不懂得逢迎。好在一向都是跟著本宮,要不然,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才能做到這個副總管!”
這時候聽見外頭說杜司衣來了。
要說這個杜秋,這些年來的確是幫了念雲不少的,她在尚服局這些年來對職事十分上心,一路升至了從五品司衣,不僅把尚服局的事務處理得妥妥帖帖,還教出了一個處事穩當的太和公主,因此念雲也時常單獨召見她。
杜秋過來,是因為聽說太和公主病了。
雖然親近的人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但對大明宮上上下下,蓬萊殿的說法隻是太和公主抱恙。杜秋已經聽說了一些小道消息,這期間也已經來過兩次,聽說公主醒了,饒是外頭大雨傾盆,她還是撐著一把油紙傘過來了。
杜秋進屋去探望過太和公主,又同她說了一會兒話來寬慰她,見她好似很疲憊,便也不多耽擱,往外間去同貴妃說話。
念雲正烹了一壺茶,便招呼杜秋,“杜秋,過來吃一盞熱茶,加了薑末的。瞧你,裙擺都濕了。”
杜秋來的時候腳上穿了高底的桐油木屐,但裙擺仍是沾了許多泥水,在蓬萊殿光潔如鏡的地麵上拖出長長的一道印子。
饒是如此,儀態絲毫不亂,仿佛身上穿的是華貴的錦袍一般。
念雲最是欣賞她這氣度,所以才叫落落跟著她學,不光是學六尚局的事,更是學為人處世的態度和風儀。
杜秋並不推辭,上前來道了謝,接過茴香遞過來的一盞加了薑末的茶水,看看大殿裏並無外人,於是道:“杜秋方才在外麵看見七喜公公了,好似不大愉快。”
念雲覺得她話裏有話,但涉及到近身之人,索性叫茴香和綠蘿也先下去,這才道:“七喜是個讀書人的心性,一向不大懂得掩藏情緒。”
杜秋的眸光閃了閃,猶豫了片刻,道:“杜秋進宮之時,也曾學習過宮規,知道身為奴婢,一切皆以主子為中心,自身的情感,際遇都不重要,所以必須做到喜怒不形於色,方能伺候好主子。”
念雲點點頭:“本宮身邊親近之人,一向並無太多要求,你也是知曉的。七喜跟隨本宮多年,率性些也是有的——不知杜秋想說些什麽?”
杜秋想了想,道:“娘娘若是句句都在維護七喜公公,杜秋的話,便不說也罷。”
念雲道:“你但說無妨,在本宮麵前,不必吞吞吐吐。”
杜秋將茶盞裏的水一口喝幹,道:“既然七喜公公已經跟隨娘娘多年,不知娘娘可知曉他的過往,他的底細?”
念雲微微蹙眉,回想起那些久遠的事情,認真地答道:“他當年進東宮的時候,不過十六七歲,剛剛受了宮刑,本宮當時正缺親信,所以留了他下來……”
當年她也曾派人查訪過,不過,他的祖籍並不在京城,而是在青州一帶。離得太遠,查起來有些麻煩,況且也同京城裏並沒有什麽瓜葛,所以後來便沒有再查下去。
隻知道,他是官宦人家的家生奴才,給主子家的子弟做伴讀,得以讀書識字。但後來主子家道中落,他便也從此流落在外,一直流浪到長安城裏。幾番碰壁之後,為了得一口飯吃而淨了身,最後來了東宮。
她也看得出來,七喜的眼神中總是有那樣一種淡淡的憂傷,好似他的往事裏曾經有過許多令他不忍回想的傷感事。
但她並不想去追究,本身家道中落、盛極而衰就是一件令人傷懷的事。無論是七喜還是茴香綠蘿她們,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她並不想讓他們都成為無悲無喜的木偶。
杜秋沉默了片刻。念雲問道:“你可是知曉了什麽?”
杜秋搖搖頭:“杜秋是潤州人氏,從鎮海跟著娘娘入宮,久居深宮,豈能盡知世事?隻是杜秋覺得七喜公公身上好似摻雜的感情太多,對於一個奴才來說,特別是娘娘身邊委以重任的奴才,似乎有些不妥當。”
念雲握住杜秋的手,“本宮知曉你的意思,你是個聰敏的。但七喜跟著本宮多年了,本宮向來用人不疑,七喜這些年來,幫了本宮許多。”
杜秋心中並不確定,但從先前澧王手帕之事七喜匿而不報,到如今,越發覺得七喜心中好似藏著什麽秘密一般。但貴妃不願追究,她也就沒有理由再說下去。
杜秋向貴妃行了個禮:“如此,杜秋告退。”
杜秋走出蓬萊殿的時候,貴妃在身後叫住她,“杜秋。”
她停住腳步,回過頭來。
念雲同她隔著大殿裏潮濕的氣氛對望,輕聲道:“等太和公主病愈之後,恐怕還需要你多費心。”
旁人不知,但杜秋是知曉的,以落落的心性,恐怕也不會安於嫁一個平庸的讀書人,每日單單隻操心些平凡夫妻柴米油鹽的事,所以才會說出要出家修行的話來。
若是如此,倒不如讓她以公主的身份繼續執掌內宮,不提出嫁的事,或許她心裏還會好過得多。
“是,杜秋謹遵懿旨。”
她頓了頓,走出門去,殿外的雨仍未停歇,織成一張細密的網,將整個大明宮籠罩在濛濛的煙雨中,氤氳了闌珊的心緒。
大殿裏的貴妃也有些失神,杜秋方才到底想要提醒她什麽,提醒她要留意薛七喜,以防他身上生出什麽變故來麽?
仔細想來,從德宗皇帝開始,宮裏的宦官權力就開始膨脹。
德宗皇帝初登基的時候是十分反對宦官掌權的,因此命宮裏內侍省不得幹政。但在當年的涇原之變中,叛軍攻進長安城,德宗皇帝倉皇出逃,文武群臣作鳥獸散,竟無人可倚靠。當時正是德宗皇帝身邊的幾個大太監,不顧危險舍命迎敵,救了德宗皇帝一命。
此後,德宗皇帝慢慢開始倚重內監,並讓太監在神策軍中擔任要職,甚至統領整個神策軍。
先帝即位之後曾經試圖削減內侍省的權力,裁減內監數量,進行大幅度的改革,但最終改革還是夭折了,反而激發了許多的矛盾。
李淳登基以來,在這方麵並沒有試圖做大的改變,一直也相安無事。神策軍中,包括德宗皇帝的親信劉貞亮、先帝身邊的李忠言,以及六福、七喜,甚至於李恒身邊的十全,都在神策軍中擔任了一些重要的職務。
換句話說,整個神策軍的控製權,基本上都握在內監的手裏。
可七喜是跟了她那麽多年的親信,除了上次澧王一事,多年來並無錯漏,堪稱左膀右臂。
她閉上眼睛,凝神細想這許多年來關於七喜的每一件事,卻並沒有想出什麽頭緒來,隻覺得七喜身上的憂傷,好似這些年來從未消失過,甚至越來越深重。
他的憂傷,到底是為了什麽?
當年她隻是小小的郡夫人,並無足夠的勢力,因此遠赴青州去探訪七喜的底細實在是一件興師動眾的事,太過於麻煩,所以才半路中止了。
如今她是大明宮的女主人了,郭家有那個能力不動聲色地去青州暗訪一些往事的。
念雲想了想,叫茴香進來,吩咐道:“替本宮向陛下請旨,召三哥哥進宮來一趟,本宮有事想見見他。”
茴香笑道:“娘娘這幾年來不是不大願意同郭駙馬相見麽,有什麽事都是叫七喜往外頭遞信,怎的這回又要召他進宮了?”
連茴香都看出她是刻意不願意同三哥哥見麵的呢。
念雲有些出神,她心裏也是真心掛念郭鏦的。若非母親臨終前叮囑的那些話,她至今仍同他是世間最親近的兄妹。
那個秘密,除了母親之外,大約也就她和郭鏦兩個人知曉了,連茴香綠蘿這些身邊人也不曾透露。
她沉默了片刻,道:“也有許久不曾見到三哥哥了,明日便叫他進宮來罷,順道看看落落,他一向也對落落牽掛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