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父子離心
李恒其實並沒有離開蓬萊殿,落落不肯見他,他隻好待在側殿裏等著,心裏隻管想著回頭要怎麽去同落落解釋。
出了這樣的事,其實他心裏的痛楚一點也不比念雲少。落落是他從八九歲開始就發誓要守護一輩子的人,當年他在大殿之上,當著文武群臣大聲說他要娶太和公主,那並不僅僅隻是童言無忌。
雖然從十幾歲以後,他身邊又慢慢地有了其他女孩子接近,可他心裏最重要的那個位置,始終都是留給落落一人的。
身為一個李家皇族的男人,他從小所受到的正統教育便告訴他,開枝散葉也是同樣重要的一件事。即使他的父親一生中那樣珍視母親一人,但實際上他依然少不了妃嬪。
對他而言,成長是一個不斷見識各種新奇的誘惑的過程。與他一同交遊的皇親貴戚帶著他見識過了太多的聲色犬馬,而少年的他也的確在這種莫名的誘惑下做出了許多的荒唐事。
可他怎麽也想不到,那些在他身邊都溫婉乖順得像一隻小貓兒的女子,怎麽一轉身都會變成青麵獠牙的畫皮厲鬼,竟對他最珍愛的女子伸出尖利的爪牙,暗下狠手?
直到這一天,他真的要失去她了,他才察覺到那種無邊的恐懼,仿佛被人從獨木舟上生生推下深水,心痛得幾欲窒息。
她受到的傷害這樣深重,而世人卻依然要把罪名加諸她身上!
更可怕的是,他在側殿裏聽到了陛下和母親的談話,在這種明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情況下,陛下竟然決定讓他改娶王瑾襄的堂妹!
李恒覺得他聽見陛下說出那樣話的時候便要從側殿裏衝出去同陛下理論了,可身邊的太監十全緊緊地抱住了他,捂著他的嘴不讓他出去與陛下起衝突。
後來聽見母親同陛下據理力爭,他的眼淚莫名的就流了下來。
母親一向待他們都這樣好,而陛下卻如此冷血。
他聽見陛下的腳步聲遠去,十全抱著他的力道才慢慢鬆了下來。李恒蹲在地上,掩麵哭了起來。
他從未如此脆弱過,直到聽見落落那一句沙啞的“你出去”,直到聽見陛下打算就這樣輕率地定下他的命運。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從側殿裏走出來,母親並不在大殿裏,不知是在落落房裏還是出去了。
他走到落落的房間門口,抬起手準備敲門,但終究還是放下了,隻伏在門上側耳聽了片刻,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往前走,不遠處便是紫宸殿。
十全拉了一下他的衣襟,李恒這才回過神來,但他卻忽然舉步往紫宸殿裏走去了。
那是他的婚事,他為什麽不能自己做主?
陛下正在偏殿裏批閱奏折,見他進來,頭也未抬,“恒兒,來看看這一本折子,為了治理黃河水患,從太宗皇帝開始,就在開挖水渠,可到現在也沒能徹底解決問題……”
李恒接過陛下遞過來的折子,卻輕輕地放到了一邊,納頭跪倒在地上,“陛下,兒子聽問陛下要為兒子指婚,特來求見。”
李淳微微一愣神,抬起頭來,那朱筆便在折子上泅開一片紅點。他皺了皺眉頭,將朱筆放下,“你想說什麽?”
李恒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若是陛下想讓兒子娶王瑾襄的堂妹為太子妃,恕兒子不能從命。在兒子心中,正妃之位惟有太和公主一人,若那人不是她,兒子這一生,決不娶正妃。”
“放肆!”李淳用力在案上一拍,條案上堆著的折子都跟著顫了一顫。
李恒倔強地低著頭不語。也就是這一刻,李淳忽然覺得這個兒子的脾氣這樣像念雲。
脾氣像她也就罷了,可才能為何就不能像她一點?倘若他的才能智慧及得上他父親母親一半,他這個做父親的也不至於這般努力要為他鋪路!
這古往今來的無數帝王,不願墨守成規的有之,任性胡為者有之,才能平庸者有之,率性而為者有之。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才能平庸的帝王卻還不肯遵循這世間的諸多規則,偏要率性而為。
他這個兒子怎麽就不明白,從前他不反對太和公主做太子妃,那是因為太和公主本身有一定的才能和魄力。可現在,她自己都已經開始灰心,況且擔上了這樣讓天下人詬病的名聲,這對大唐的統治已經弊大於利!
李恒猶不自知,還在試圖以感情打動他,“父親當年戀慕母親,不也是費盡心思非她不娶?為何兒子想娶自己喜歡的女人,就不行了?”
他當初娶念雲是因為戀慕她?嗬,說來也並非如此。當時先帝和舒王爭得那樣厲害,他哪裏還有工夫去談情說愛!隻不過,他是幸運的,恰好遇到了那樣好的一個她。
李淳重重地看了他一眼,“恒兒,朕和你母親,原本也不過是父母之命,也同樣有著複雜的利益糾葛。帝王家,不可太任性。”
李恒仍舊跪在地上,囁嚅了許久,方道:“若不能得償所願,兒子寧願不做這個太子。讓二哥當好了,二哥不是很想當太子麽……”
“啪”的一聲,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李恒臉上。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頭望著自己的父親,這位大唐的帝王,他從來不曾對自己的兒女動過手!
平地一聲驚雷,外頭原本還風和日麗的天氣,說變就變了,一時間竟大雨傾盆。
李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捂著臉一臉不可置信的太子,心中沒來由的煩躁。他不顧外頭雨正大,指著大殿外頭,整張臉都在顫抖:“逆子,你給朕滾出去,朕不想看見你!”
李恒咬著牙,竟真的站起來,一扭身往那瓢潑大雨中紮進去。
李淳頹然坐在大殿之中,冷風挾裹著雨點從門外刮進來,隻覺得涼意從骨子裏透出來。這樣的寂寥,也許念雲能夠明白,可她的心還不夠硬,連她也勸他不能這樣做。
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得更大了,李淳以為是風,一抬頭,卻看見一個高而瘦的身影,撐著一把油紙傘出現在門外,手裏托著一個包裹。
他收了傘,靠牆放在一邊,雙手托著包裹行禮:“奴才薛七喜,奉貴妃娘娘之命,給陛下送新製的披風。”
剛剛變天,她便能想著替他送來衣裳。他們當初也是因為利益糾葛才聯姻,他知道,他是一個幸運的人。
他神情寥落地招呼道,“七喜,你過來陪朕坐一會兒。”
七喜走到他身邊,抖開包裹,替他將披風係身上。七喜的衣擺已經濕透,在地上留下一行深色的水跡,但懷中的披風卻是幹燥而溫暖的。
七喜係好了披風,垂手立在一邊。
李淳歎道:“朕從十歲開始,衣食都由丁香照應,按說她才是朕的青梅竹馬?”他想了想,卻又笑了,“可惜,朕自從遇見了念雲,整顆心都在她身上了。你說,恒兒就不能有這樣的際遇麽?”
七喜低著頭站在李淳身後,所以李淳並沒有看到他眼裏閃過的濃烈的情緒。
青梅竹馬,是多麽美好的一段回憶,但後來愛上別人,好像也並不是那麽困難的事。隻可惜,他是一個太監,他並沒有那樣的幸運,即使愛,他亦隻能愛而不得。
七喜隻是覺得,那青梅竹馬的女子太可憐。
若是能夠相忘於江湖,能夠另覓良人舉案齊眉也就罷了,若是不能,將是何等的淒涼?
七喜深吸一口氣,在李淳麵前跪下來:“陛下,奴才以為,不宜為太子殿下娶王氏女為妃。雖然陛下是為了太子殿下好,為大唐的江山穩固著想,可無論是對太子殿下來說,還是對太和公主而言,都不公平,在感情上恐怕難以接受。”
明知道陛下雖然留他在大殿裏,卻並不想聽到這樣反對的論調,但七喜還是把自己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果然,李淳冷哼了一聲,“感情,大唐的儲君何時能夠這樣感情用事了?”
七喜從未試過像今日這般忤逆,輕聲道:“陛下若是顧慮太和公主將受到天下萬民的詬病,不妨讓王氏女和太和公主皆為太子側妃,若王氏女真的沒有同她的姐姐一起做惡,相信殿下和太和公主自然能明察秋毫,和睦相處……”
“閉嘴!”李淳忽然站起來,冷冷道,“是貴妃派你來遊說朕的麽?朕心意已決,你無須再說,退下罷!”
他何嚐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兒子,最大的弱點恐怕就是落落了。倘若同為側妃,他也必然明顯地偏寵一人。
彼時落落一來背負那樣的汙點,二來她若是恢複了郡主的身份,她父親是舒王,身份敏感不說,地位也並不比王氏女高,將來何以自處?到時候豈不是雞飛狗跳,家宅不寧!
若要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應是直接斬斷這孽緣,索性長痛不如短痛,逼得他們分開,才能各自安好,相忘於江湖。
若不嫁太子,落落到底還是公主,往後從門第略低些的進士舉子中挑一個人品學問都好些的做駙馬,有身份地位擺在那裏,又有貴妃和太子護佑,總不會差到哪裏去。
可偏生他們都太過於執著,不懂得這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