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陛下的藥
李淳這一天終於回了蓬萊殿歇息,念雲留心觀察了一番,倒未發覺什麽異樣。除了那藥,陛下時時刻刻隨身帶著,到了時辰便一定要盡快服用,不然好像就會有很難受的反應。
念雲心裏有些隱隱的不安,倘若那藥真的需要一直服用下去,而柳泌又不肯說出那藥的配方來,也就意味著陛下有一個天大的把柄抓在他手裏,甚至往壞了想,也許他會以此來脅迫天子。
而陛下目前還十分信任那柳泌,甚至不大肯讓禦醫來給他診治了。
次日陛下上朝去了,才走了沒多久,四順便親自來了蓬萊殿。
這一天並不是四順向她例行匯報的時間,念雲知道他是有要緊的事了,連忙叫進了側殿。
四順神色凝重,鄭重地跪倒在地上,從袖子裏摸出一塊手帕,雙手捧到念雲麵前。
念雲接過,打開,見裏麵包著的是一粒朱紅色的藥丸。
這是六福托他帶來的,六福昨兒費了那麽大的周折,險些送命,就是為了拿到這一顆藥丸。
念雲想想也就明白了,那柳泌看得緊,平時就算是六福也偷不到藥丸。
所以趁著陛下服藥的機會,他故意把藥瓶跌到地上,然後趁亂偷到了一粒。隻是或許他自己也沒想到,為這一瓶藥丸,陛下會發那麽大的火,甚至於親自彎下腰一粒一粒地把那些藥丸給撿回來。
念雲當即便吩咐道:“去請梁禦醫。”
四順正想告退,念雲道:“四順,你也留下來聽聽禦醫的話吧。”
六福昨兒受了傷,還在關禁閉,不方便過來。留下四順,正是讓他代六福看著,並不是她私底下有什麽動作。
這幾個從東宮帶過來的大太監,雖然目前表麵上是聽命於她,但實際上有一部分人更傾向聽命於陛下,比如六福,隻有在她和陛下有著共同利益的時候才會完全聽從她的吩咐。
而這幾個人之間,又頗有些私交。
不多時梁禦醫來到,念雲命人守好了門,才拿出那粒朱紅色的小藥丸。
藥丸樣子有些奇怪,在陽光下好似亮閃閃的。梁禦醫用手掰了掰,很堅硬。
老禦醫拿了刀過來,用了些力氣才切開那藥丸,裏麵的顏色要淡一些,可以看見紅色和黃色、黑色、藍色、白色的粉末混在一起。
梁禦醫拿出一根銀針,小心翼翼地從藥丸斷麵刮了些粉末下來,仔細地看了看,然後,用手指沾了一點點,放在口中品嚐。
“丹砂,黃丹,雲母,輕粉,寒水石,膽礬。”他十分肯定地說,“裏麵還加了一些草藥煉製。”
“寒食散?”念雲微微蹙眉,幾年前蕭梅憶就給陛下服用過寒食散,裏麵大概就是那些東西。
念雲知道,許多煉丹術士也正是靠著這個來蠱惑帝王,號稱能煉製長生不老之藥。而曆朝曆代都有許多的帝王,因為篤信長生不老之術而早早中毒暴斃。
比如秦始皇,比如漢武帝,比如,本朝的太宗皇帝。
“有點類似寒食散的成分,但不一樣。”梁禦醫捋了捋山羊胡子,念雲當年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胡子還是花白的,如今已經全白了。他頓了頓,又道:“山參,靈芝,還有幾樣老夫不敢確定,但有一樣,是罌粟。”
“罌粟?”
梁禦醫點點頭,“高宗時期,拂霖國遣使者進獻西方的靈丹妙藥底也迦,底也迦便是罌粟和幾種其他西方草藥製成的。與此同時,罌粟種子也被當時的一些阿拉伯商人帶到了中原。
這種藥草,會開出美麗的花,也可以治療很多病症,但最重要的一點,是會讓人慢慢地離不開它,一旦停藥則痛苦如肝腸寸斷,所以,又名斷腸草。”
先聽見罌粟,她尚不知到底是個什麽,但聽見斷腸草這個名兒,就知道不是什麽好物了。
“那陛下先前的病……”
梁禦醫神色凝重,又有些憤然,道:“不是老夫爭功,陛下當時已經快要痊愈了,隻差三五天的工夫罷了。
而那柳泌的藥,一來罌粟確實有些功效,但更重要的卻是用大熱之藥壓製了病邪,如今表麵上看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內裏卻會慢慢掏空。若是停藥,雖然祛除體內的餘毒不難,但恐怕還要病上一陣子……”
就等於說,柳泌給自己上了個雙重保險,借著病情明顯好轉而取得陛下信任,而一旦停用了他的藥,陛下勢必又會以為禦醫讓他再次病倒了。
念雲想了想,又問道:“這藥,會不會讓陛下脾氣變得暴躁、喜怒無常?”
梁禦醫沉默了片刻,“煉製的丹藥都會如此。”
雖然證據在此,但此時陛下顯然已經不夠信任禦醫們了,哪怕是一直跟著他們、醫術最好的梁禦醫,所以他們說的話,陛下如今也未必就會相信。
可她又怎能放任那柳泌操控陛下?
若是不能讓陛下聽信他們的勸諫,那便隻能以惡製惡,用非常手段來對付非常之事。比如說,設計陷害柳泌,或者,設計直接誅殺。
但到底,伴君如伴虎,就連六福那樣跟隨了陛下幾十年的老奴才,陛下都說出要“打死”的話,不知怎的,念雲忽然心裏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她勸得住陛下不再責罰六福,那麽如果陛下生了她的氣,還有誰勸得住?
待梁禦醫走了,四順還有些沒回過神來,吃驚地看向念雲:“娘娘,那柳泌怎麽辦……”
念雲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地吐出來,將那切成兩半的藥丸仍舊用帕子包起來收好,“怎麽辦,現在還能怎麽辦,你們看著辦罷。早晚有一天,必定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晚上李淳又來蓬萊殿的時候,念雲便出言試探道:“陛下的龍體如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那柳先生,不如就先讓他回去罷,長期住在後宮裏,總歸是有些不好……”
李淳卻笑笑道:“有什麽不好的,朕如今還要服用他的藥,況且,聽他說些醫理也是極好,甚得朕心。”
一句“甚得朕心”讓念雲有些語塞,看來這柳泌花言巧語的本事一點也不比前朝的方士小。
李淳又道:“反正朕如今也隻在蓬萊殿,有你一人足矣。那柳先生潛心學術耽誤了年紀,如今尚未婚娶,若是在宮裏看上了哪個宮女,賞與他也無妨。”
這話說得輕巧,但實際上得是多大的恩寵!意思就是,住在後宮有何不可,甚至於和宮女有些首尾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以把他看上的直接賞給他!
縱觀整個大唐,怕是還沒有人能得這等待遇。說句不好聽的,也就則天皇後武周那一朝,男寵薛懷義玷汙了宮女,則天皇後偏袒自己的男寵,不予追究,還把那宮女直接賞與了他。
念雲臉色有些不好,道:“陛下,如此做怕是關乎皇家的顏麵!況且,那柳先生的藥,陛下不覺得有些奇怪麽,藥效如此神奇,卻又必須每日服食不可斷了藥……”
李淳見她好似不太愉快,臉色也就開始晴轉多雲,“貴妃的疑心好似太重了些。”
念雲沉默了片刻,道:“陛下難道忘了當年蕭梅憶給陛下服用的寒食散麽,這大明宮中,妾若不多存幾分心思,你我便都是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李淳忽然升起一股沒來由的怒氣,最近這段時日,好像身邊的都開始同他作對一般,難道她也合著這些人來與他為敵了?他怒道:“朕是,你不是!”
說著竟拂袖而去,直接往紫宸殿去了,晚膳也未用完。
念雲想不到他脾氣這樣大,一時竟有些愣住了,她都還沒說幾句話呢!
而他,竟對她發了這樣大的脾氣,隻因為她提醒了幾句關於柳泌的事,又或者,還是因為她提了蕭梅憶?
念雲心中有幾分鬱悶,索性也沒有追出去,悶悶地繼續在屋裏翻了會書,就寢。
她睡不著。
怎麽睡得著?她堂堂貴妃,竟叫一個江湖術士給耍得團團轉,甚至毫無還手之力!
她掌控著整個大明宮,代陛下上過朝,甚至在朝堂之中都有不小的影響力。麵對一個小小的毫無根基、僅憑一條三寸不爛之舌的江湖術士,實力太過懸殊。
也正因為如此,她反倒沒了著力點。就好像一個武藝超群的將軍,能在千軍萬馬中如過無人之境,偏生會被小小蚊子給叮得滿頭是包,還毫無還手之力。
想起陛下說他把掉在地上的藥丸親自一粒一粒撿起來,想起陛下說把看上的宮女直接賞給他,念雲隻覺得屈辱。
就是屈辱,他到底許給了陛下什麽樣的好處,到底怎樣吹得天花亂墜,能讓陛下如此信任他,甚至於什麽都不放在心上,連皇家的顏麵都棄之不顧了?
可她不能放棄,哪怕最後陛下要怪她,要怨她,她也不能放棄。
她不能讓陛下受到傷害啊!
無論如何,哪怕是不擇手段,她也得設法把那該死的江湖術士從陛下身邊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