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貴妃的心事
連日來的行軍奔波,念雲的確是累極了,很快就沉沉入夢。李淳攬她在懷,連日來的擔憂和牽掛都了無蹤跡,自然也睡得無比安穩。
次日清早,遠遠聽見外麵一波一波的鍾聲,李淳睜開眼睛,看到身畔女子恬靜的睡顏,忽然心裏生出一種滿足感。江山,美人,他都得到了,上天的確待他不薄。
他想伸手去撫摸她的臉頰和微微顫動如蝶翼般的長睫,可手伸到她麵前,他又停住了,他的美人恐怕一時半會還不能徹底原諒他呢。
也罷,反正她是他的貴妃,他有一輩子的漫長時間來等待,他不擔心。
他輕輕地披衣起身,卻發現身上的中衣衣角被她壓住了。
他不敢用力扯,這段時日她一定累壞了,該好好休息才是。可他也不想效仿漢哀帝斷袖——他的貼身衣物,她從不讓尚服局插手,每一件都是她親自選的料子,親自裁剪的尺寸和式樣,由蓬萊殿裏的四大宮人親手縫製,他怎能這般暴殄天物?
他無奈隻得解了衣帶,索性將那件中衣脫了,自去榻後麵的箱籠裏尋了另一件中衣換上,這才低聲喚了六福進來伺候更衣梳洗。
念雲迷迷糊糊地翻個身,大榻寬大柔軟,被褥溫暖舒適,她有多久沒有睡過這樣的好覺了?
李淳溫柔地看向臥得慵懶如貓的人兒,心裏有點猶豫要不要把那露在外頭的小半截嫩藕一般的玉臂放回錦被裏去。
念雲卻仿佛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皺著眉頭,微微睜開了眼睛,見外頭朦朧的天光,又看向他,忽然想起來這是已經回到蓬萊殿了,於是就要起身。
李淳道:“你不必著急起身,這些日子如此辛苦,你多睡會罷。”
念雲已經坐起來,卻發現自己手裏猶自抱著李淳的一件中衣,不覺有些赧然,連忙放下,道:“習慣了,回到這蓬萊殿,便一向是這個時候起身,再睡怕也睡不著了。”
這時六福拿了他的頭冠替他係上,李淳道:“你既然起了,那就送朕去早朝罷。”
貴妃這一向都在“病”著,今兒自然也就不會有人來問安。倒不如出去轉一圈,前朝後宮地走一走,昭示一下貴妃聽聞鎮海一站大捷,心情一好,病就好了。
“好,那麽陛下稍等妾片刻。”她連忙揚聲叫綠蘿玉竹進來梳洗更衣,一麵又叫傳膳。
早膳仍舊是由小廚房準備的,清粥、糕點、四碟小鹹菜。
念雲陪他用了一點早膳,換上一件胭脂色織錦團花大袖袍,著高頭履,梳著略為正式的高髻,插上一對華貴的金步搖,陪在他的步輦旁,送他往宣政殿去。
天氣是比昨兒好多了,竟出了太陽。
蓬萊殿離得不算遠,迎著初曙的晨光,清爽的晨風,李淳坐在步輦上,微微側頭去看念雲。晨曦在她的臉上染了一抹霞色,點點金黃在她的睫毛上跳躍著,路邊的積雪都像是染了一層金屑,繁華如是。
他不覺再度在心裏慨歎,他和她依然並肩作戰,他君臨社稷,她母儀天下,他們依然能在晨曦中一同去上朝,歲月刻畫出一種令人心碎的美麗。
到了紫宸殿前,眾臣已經等候在大殿裏。她在大殿的漢白玉階前站定,向著眾臣遙遙頷首,微笑著扶他自步輦上下來。
李淳握一握她的手,她因為出征而特意剪掉了十個長長的鳳仙花染過的紅指甲,現在隻有小貝殼一般的天然指甲,透著點粉色,修剪得整整齊齊,握在手裏柔軟溫潤。
他不由得笑起來:“朕先進去了。”
她微微躬身福了一福,目送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階。他在走進紫宸殿的時候回頭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眉眼間全是晨曦般的溫柔。
那一刻,她仰視著他,和他的臣僚他的黎民蒼生一般的仰視著他,看他走進那匯聚了帝國最重要人物的巍峨大殿,他是她的君王。
她款款轉身,回到了蓬萊殿。
時辰尚早,綠蘿和玉竹想來又去六尚局忙去了,隻杜秋一個人在大殿裏擦拭花瓶。
鄭喬喬的傷還未完全養好,李錡案也還未發落,念在這兩個一路上也算是護駕有功,暫時便留在了蓬萊殿裏。
杜秋這丫頭手腳倒是個勤快的,不過,看她人也伶俐,念雲可沒打算僅僅把她當個粗使丫鬟。若是始終有這份忠心,她倒是願意抬舉這丫頭去六尚局做個女官,也好減輕一點綠蘿和玉竹的擔子,多點時間留在蓬萊殿裏陪伴。
念雲看了她一眼,道:“做清掃的小宮女到哪裏躲懶去了,怎的是你在做?”
杜秋連忙道:“回娘娘,姐妹們不曾躲懶,隻是奴婢覺得這供著梅花的花瓶定要一塵不染,才襯得出紅梅的雅致高潔,或許奴婢多擦一遍更好,奴婢正閑著無事。
今日花瓶中的梅花形態果然與平日也有些不同,姿態更為清雅,看得出是有人特意花了心思挑選的。
這丫頭的才學涵養,恐怕她身邊的四大宮人是難以望其項背了。念雲微微頷首:“那些事情,交給外頭的小宮女做便是了,杜秋,你進來陪本宮說話罷。”
杜秋連忙放下手中的軟布,又取水淨了手,這才跟了過來。
念雲到偏殿裏,憑窗坐下,看著外頭的凋敝的花木,吩咐道:“杜秋,替本宮把頭上的首飾取了罷,怪沉的。”
杜秋站在她身後仔細把那些繁複的金步搖和華盛摘下來,忽然輕輕開口道:“奴婢鬥膽,不知娘娘有何煩心事?”
念雲一怔,隨即收回了目光,笑道:“何以見得?”
杜秋低頭看著手中精致華貴的首飾,低垂了眸子:“娘娘的心情都寫在臉上,怕是蓬萊殿的人都瞧得出來,娘娘雖然德勝歸來,但心中並無歡喜。”
念雲撚起一支金步搖在手中把玩,緩緩道:“你說下去。”
杜秋略略遲疑:“奴婢不敢說。”
念雲輕歎一聲:“無妨,本宮恕你無罪。”
杜秋道:“奴婢覺得,娘娘錦衣玉食、兒女雙全,這大明宮中既無堪與娘娘作對的寵妃,又無敢不聽從娘娘指派的奴才。且連日來奴婢見駙馬待娘娘之心,亦是兄妹情深,無出其右。”
沉吟片刻,方又道:“奴婢以為,陛下雖然待娘娘情深意重,可娘娘看陛下的眼神,卻好似有些疏離淡漠。恕奴婢多嘴,娘娘與陛下十餘年的情分,似乎不應如此。”
念雲不置可否,淡淡應了一聲:“哦?”
杜秋道:“奴婢鬥膽,娘娘似乎對陛下有心結。”
這丫頭,倒真有幾分聰慧。
她身邊跟了太久的四大宮人,因為看得太多,反而不願意就這些事多話。就連最親近的茴香,也隻會勸她為著自己,為著郭家,不要與陛下置氣。
念雲的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步搖上的金鳳,“依你所見,本宮與陛下有何心結?”
杜秋道:“奴婢多嘴,娘娘可是在為著去年陛下納的新妃嬪不快?”
宮中納妃的事,她是知曉的,當初李錡家裏也送了一位不受待見、病歪歪的庶女過來。
念雲以為她會說出些什麽來,原來隻是這個話。她將那金步搖放下,起身走到窗前:“那些妃嬪,是本宮親自翻著戶部的名冊替陛下選的,也是本宮主張納進宮的,本宮心裏有何不快?”
杜秋連忙跪下來:“奴婢鬥膽,奴婢也曾嫁過人,知道這世間所謂賢良淑德背後的苦楚。”
可不是麽,她身邊的四大宮人都不曾嫁過人,哪裏知道這些,她們隻看到是她一力主張替陛下廣納妃嬪,也是她親自命三壽把她們的綠頭牌捧到陛下麵前,叫陛下雨露均沾。她那麽努力地做一個賢良淑德的貴妃娘娘,可他卻怨她背地裏使的手段……
她沒有回頭,卻是道:“起來罷,別跪著了,說下去。”
這一路上她為了以後更好地生活,可是出盡百寶,把大明宮裏這一兩年間的事情提前打聽了個七七八八。若是娘娘因此而對她起疑,可就畫虎成犬了。
但杜秋咬咬牙,決定賭一把:“娘娘願意為陛下納妃,是娘娘的隱忍和退讓。但陛下願意寵別的妃嬪,甚至為此而冷落娘娘、對娘娘心生怨憤,便是陛下薄情寡義了。這世間,任何女子都不希望如此。”
念雲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麽,半天沒有做聲。杜秋心裏有些忐忑,她猜到從來沒人敢對貴妃娘娘說這樣的話,可她並不能完全肯定,貴妃娘娘到底會因此而對她另眼相待,還是疑她滿腹心機、居心不良。
這等待是漫長的,杜秋不敢挪動,十個指頭在袖子底下絞成了一團,雖然是數九寒天,屋裏的火盆也並不十分暖和,可她手心裏全是汗,兩隻手都已經濕漉漉的。
貴妃忽然轉過身來,笑了:“是啊,杜秋,你說得對。本宮雖然替陛下納了六位新人,可是陛下的心真的給了那個蕭家的女子。便是那女子心術不正,企圖毒害陛下,本宮處置了她,陛下仍舊以為是本宮做了什麽手腳。你說,本宮怎會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