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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一朝有二君

  早朝的朝議進行得差不多的時候,六福拖長了嗓音:“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眾臣都無要事,並沒有人站出來。李淳抬頭看向六福,他此時應該宣布退朝的,然而六福卻不知為何避開了他的目光,而是望向了大殿之外。


  這時隻聽見殿外有人大聲道:“奴才等有冤屈,特來麵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是個太監的聲音。李淳一愣:“進殿來說話。”


  外頭那人道:“奴才等身份卑賤,不敢進殿。”


  嘴裏這般說,可若真是覺得自己身份卑賤就不至於鬧到朝會上來了。李淳於是吩咐道:“無妨,進來罷。”


  隻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竟是大明宮的內監總管劉貞亮帶著一大群徒子徒孫,浩浩蕩蕩數百人,躬著身子邁著太監的細碎步子排著整齊的隊伍走進來,隊伍太長,以致於從宣政殿裏一直站到了殿前的台階和廣場上。


  待劉貞亮在最前頭跪下,所有太監亦跟著跪下,齊齊整整地磕了三個頭。


  這劉貞亮乃是這次發動宮變、扶陛下登基的首功之臣,李淳連忙起身去扶他,“劉公公請起,不知何事要鳴冤?”


  劉貞亮倔強地伏在地上不肯起身,大聲道:“陛下嫌棄奴才等殘缺之身伺候不周全,要大肆裁減宮中內監,還請殿下勸陛下收回成命,給奴才等一條生路!”


  李淳兩條眉毛都快要擰到一起去了,他這父親是怎麽回事,如今終於當上了皇帝,就以為真的能隨心隨欲了麽,絲毫不會顧念全局,光顧著添亂!


  既然鬧到這宣政殿裏來了,叫他來收拾爛攤子,那就該叫陛下付出點代價才是。


  李淳於是道:“劉公公言重了。陛下也是好意,宮中既然使喚不了那麽些人,便也好叫眾人都自謀個前程,如何說是不給生路了?”


  劉貞亮會意,又“咚咚”磕了幾個響頭,聲淚俱下,大聲奏道:“宮裏的公公們都是窮苦出身,自幼進宮,與家人早就失去聯絡。上無父母兄弟可倚靠,下無子孫兒女可傍身,都是斷子絕孫的人,身子骨也不成,出去到了外頭,連豬狗都不如!這做了宮裏的奴才,就隻能盼著到死都是宮裏的人,半路離宮,可哪兒還有活路啊!”


  後頭跟著的一眾徒子徒孫都跟著哀哀戚戚,潸然淚下。


  內監都是受了宮刑的,並無生育能力,因生理不全,或受宮刑時留下些後遺症,年紀略大便多半都疾病纏身,尿失禁、腰酸背痛基本上個個都有。


  一般人都不願入宮做內監,但宮中舊例,每隔數年都強製地方進獻一定數量的內監入宮服侍。因此地方官便強製一些交不起賦稅或欠高利貸的窮苦人家的男孩受宮刑進宮做內監以抵債。


  內監受刑時大多年幼,因此並無子嗣奉養,晚景多少都有些淒涼。若一輩子在宮中伺候也就罷了,便是老邁,宮中好歹還能找人醫一醫,死了也能賜一口薄棺裝殮。


  但皇上此時下令裁減冗員,這些內監離了宮,可怎麽生活?外頭百姓怨恨五坊使已久,難免不把敵意轉移到這些出宮的老太監身上。


  身體缺陷帶來的病痛,外人的歧視嘲諷,加上又無子嗣可倚靠,入宮多年,家人早已尋不到了,他們將何以養身?


  劉貞亮偷眼見一眾文武大臣都有些動容,又繼續說道:“奴才等對先帝和陛下忠心耿耿,傾盡全力擁護陛下登基,不說功勞,也該念奴才等的苦勞啊……”


  李淳發動宮變時便是找了神策軍的首領來護駕,又聯合內廷宦官裏應外合才成功助陛下上位。神策軍一向是掌握在內監的手裏,可以說這樁事裏宦官功不可沒。


  李淳等他說完了,方才環顧四周,問道:“眾卿以為如何?”


  眾人心裏都打著小九九,明知此時是陛下的旨意下得太草率,可又不好直接反駁,更怕話沒說好得罪了劉貞亮,因此都麵麵相覷的不說話。


  李淳看向王叔文:“王先生以為如何?”


  王叔文向來是瞧不起宦官的,自然是樂得看見陛下削減宦官的人數和勢力。可現下鬧到宣政殿來了,事情就不是那麽簡單的了。叫劉貞亮這麽一說,倒是叫人人都瞧見了是陛下過河拆橋。


  他隻好上前一步奏道:“陛下素來節儉,如今有意縮減宮中開支也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臣以為,不必驟然裁減,可令各州府逐年減少進獻的內監人數。”


  李淳點點頭:“王先生說得有理,既然如此,不如王先生和本殿一起去太和殿麵見陛下,陳明利弊。”


  王叔文隻得答應。


  次日,聽說太子親自上表,為內監求情,力陳其晚景淒楚、身世飄零,陛下深受感動,憐憫宦官離宮後生計無著,於是收回成命,另外下旨,將自願離宮的宮女三百餘人、教坊樂女六

  百餘人賜錢放歸。內監之數除個別自請離宮者外,基本沒有變動。


  陛下已經不甘於“病倒”在太和殿了,他正在慢慢的“病愈”,白麻內命的涉及範圍也越來越廣,開始慢慢的全麵施行他的“新政”了。


  他雖然還不曾正式出現在朝堂之上。但前朝有太子監國坐鎮,內廷卻又有王叔文持聖上白麻內命任命官員、履行聖意,儼然出現兩個各自獨立的小朝廷。


  文武百官甚至有些無所適從,根本不知道是該在朝議的時候遞折子給太子,還是該直接把折子交給王叔文,由他私下傳遞到內廷直接給聖上批閱。


  原以為那裁減內監的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不料僅僅過了三天,王叔文再度以聖上的白麻內命,任命老將、右金吾大將軍範希朝為京西神策軍節度使,度支郎中韓泰為神策軍行營行軍司馬。


  神策軍是由劉貞亮統領的,陛下如今把自己的人安插進去,而且安插的是在軍中頗有威望的老將軍,擺明了,是在極力牽製神策軍,企圖削減宦官勢力。


  不過即使是老將,想要插手也沒那麽容易。劉貞亮以新官對舊事不清楚需先交割事務等理由,一再拖延著,將範希朝架空。範希朝雖然領兵征戰經驗豐富,可這些陰謀手段又如何玩得過淫浸宮廷數十年的老太監,也隻得被牽著鼻子走。


  李淳在朝堂上的勢力自然沒有他老爹這二十六年來積累的多,目前來看,他所能倚靠的勢力中,最主要便是神策軍和內監。而現在王叔文倚靠白麻內命來任命官員、排斥宦官,等於說,已經向他發出了挑戰。


  王叔文等人的革新措施雖然大多都是有利於百姓的,但施行起來頗多難處。


  革新黨派的人物多半出自江南寒門,以科舉進士出身,恃才傲物,待人接物上總有些清高,得罪人時常難免。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新政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世家大族的利益,多多少少受到了北方世家大族的排斥。


  世家大族畢竟雄踞北方千百年,甚至在大唐建立之前,便已經有了極大的影響,就連高祖皇帝登基的時候修家譜,都要往世家大族的門第上靠。則天皇後登基的時候,因武氏門第寒微,也頗費過一番心思。


  朝中的局勢漸漸的變得微妙起來。


  不久,侍禦史竇群、禦史中丞武元衡等人上表彈劾王叔文,對革新政策諸多抨擊指責,斥責他們在朝中互結朋黨。兩位宰相皆稱病不朝,等於說間接地宣布了不與革新派黨人合作,退居觀望。


  但不管怎麽說,宮內節儉,宮外嚴加懲治貪汙腐敗,王叔文改革新政還是初見了成效,國庫出現小小的盈餘。


  這是德宗一朝數十年來都沒有出現過的事情。


  於是,在一次朝議上,李淳代聖上擬旨,加拜王叔文為戶部侍郎。


  內監總管、神策軍都知兵馬使劉貞亮上奏曰:“王翰林夙興夜寐,為聖上操勞,真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但王翰林已身兼數職,不單先有度支、鹽鐵轉運副使,又有翰林學士之職,今又加戶部侍郎一職。臣以為,一心一用,方能集中精力辦好事情,不叫聖上失望。今鹽鐵轉運一事一向由王翰林負責,老奴以為,應去其翰林學士一職,集中精力為聖上分憂!”


  李淳閑閑地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道:“王翰林確實太辛苦了,準奏。”


  這邊王叔文的臉色頓時青一陣白一陣的。須知,翰林學士可不是個一般的職位。這翰林學士雖然品級不高,卻是能夠直接出入內廷、傳達聖上密詔的人物,掌握著內廷的機密,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顧問和起草文書的官員。


  按照規定,翰林學士夜裏甚至可以值宿禁中,有“內相”之稱。如今太子就拿一個戶部侍郎的職位,把他這個翰林學士的職位給替換下來了!


  王叔文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太子殿下設身處地為下臣考慮,下臣實在是感激不盡。可是下臣處理鹽鐵上的事務,皆是由聖上親自下密旨,聖上身處內宮,多有不便,還請殿下多加通融!”


  這時革新派的許多官員都醒悟過來,忙一起下跪求情:“請殿下通融!”


  李淳想了想,道:“你說得也有些道理。但聖上龍體一直沒有康複,你也不便拿太多朝堂上的事去請示。本殿既然是監國,你大可以直接遞折子來,若有要事,本殿自會回稟聖上。既然隻是鹽鐵上的官司,那就逢三、五、七日許你入內廷麵聖。”


  也就是說,每十天裏,允許他麵聖三次。這已是李淳為堵悠悠眾口法外開恩了。王叔文無奈,隻好領著這一起官員叩頭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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