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陛下不甘寂寞
新帝登基已有月餘,天氣漸漸地暖了,雖然依舊有些料峭的春寒,卻多了些許陽春的暖意。李誦的身體也漸漸開始好了起來,可以在李忠言的攙扶下在太和殿外四處走動了。
太子卻依然在監國。朝臣們已經習慣了早朝的時候龍椅總是空著,太子李淳另外在旁邊加了一張椅子,代理朝政。他們幾乎已經忘記,還是登基的那一天,麵見過聖顏。
這一天的早朝,眾臣都按時候在了紫宸殿的正殿裏,儀容肅整,不時的有幾個大臣在交頭接耳,私下裏議論今天朝議可能提到的事。
“太子殿下到——”
這是六福的聲音,別的內監不太一樣,雖然也是尖細的,但格外的宛轉,仿佛一截柔軟纖長的鐵絲被拋到了空中,卻還在最高處拔一個尖兒,拐幾個彎兒,最後悠悠地落到遙遠的地方。
聽到這聲音,所有的人都住了嘴,以最快的速度退回自己位置,恭恭敬敬地低頭垂手站好。大殿裏一時鴉雀無聲,安靜得隻聽見太子殿下的朝靴走過漢白玉石階的腳步聲,和衣袂在風中相互摩擦的聲音。
太子李淳大步走過鋪在大殿中央的紅毯,走上高台,一撩袞袍,在龍椅旁邊的那張紫檀木交椅上坐下。六福照舊扯開嗓子宣道:“皇帝陛下龍體欠安,太子殿下監國議政——”
於是所有臣子一齊跪下叩首:“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翰林學士王叔文上前一步,奏道:“臣有本要奏——潤州刺史、浙西觀察使、鹽鐵轉運使李錡,恃寵攬權、驕橫不法。先帝寬厚仁善,委以重任,李錡反而私自增加稅收、瘋狂斂聚,鹽鐵之利,積於私室,使治地民不聊生,百姓怨聲載道,頗損先帝威名。臣以為,當從重發落!”
李淳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問道:“你的折子本殿已經看過,但潤州距離長安數百裏,卿如何得知李錡私自增加稅收、瘋狂斂聚一事屬實?”
王叔文頓了頓,方低頭回道:“早在半月之前,聖上收到密報,備言李錡欺君罔上之事,言之鑿鑿。臣已奉聖上之命,遣了觀察使前去查探。昨日已得六百裏加急密函,李錡驕橫不法確屬實情!”
此言既出,一時竟有人半天沒回過神來。他的意思是,聖上命他去查探,而太子殿下根本不知情,如今已經查出結果了才知會太子麽?
前朝一向由太子監國,聖上卻根本沒有經過太子,直接對翰林學士下了旨?
聖上的意思,難道是打算要收回太子的監國大權,親政臨朝了麽?
一時間許多人都不明所以,麵麵相覷。
李淳看向王叔文的目光慢慢變得複雜起來,他這個父親的“病”,看來是“痊愈”得差不多了罷,竟在朝堂上當眾發難來了?
地方的橫征暴斂危害百姓不假,可是,他這父親的手也未免伸得遠了些。如今天下初定,首當其衝的該是整頓朝堂和三省六部內部,先把這龍椅坐穩了再說,所謂攘外必先安內,哪有這般急吼吼的就要去處理外臣和地方官的?
如此行徑,難免叫人在心裏鄙夷,還真當自己是順利即位的太平盛世帝王呢!
他的臉色變了幾變,沉聲問道:“王翰林方才所言,請求對李錡從重處罰,可也是聖上的旨意麽?”
若也是聖上的旨意,那就直接履行便好,拿到朝堂上來給他再奏一遍又是幾個意思,難道要明說聖上的旨意都需監國殿下同意麽?
王叔文也不敢擔下這樣的罪名,隻得低下頭去:“聖上尚未下旨,是下臣妄議。”
李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徐徐道:“聖上初登大寶,朝廷內外尚有許多事務亟待處理。李錡身為我大唐宗室,其父李國貞為人有風采,清白守法,且是為國捐軀,乃是大唐之功臣良將。天下初定,此時不宜對地方外臣大動幹戈。”
王叔文聽見這幾句話,臉上就有些難看起來,他都已經說了是聖上命他去查的,太子再大也隻是陛下命他監國,竟想違拗陛下的旨意不成?
他想要說話,但李淳的目光卻始終落在他臉上,涼浸浸的,看得他一陣發毛,硬生生把他的話壓回了喉嚨裏。
李淳頓了頓,道:“擬旨罷,廢鹽鐵使羨餘,除李錡鹽鐵轉運使一職,著升為鎮海節度使!”
王叔文頓時噎住了。他今日在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提這件事,就是為了代表聖上向太子發難。
倘若李淳準了他的奏,開了先例,此後陛下自然可以接著下第二道第三道旨意繼續幹涉朝政,慢慢把他這監國的權力架空。
倘若李淳直接駁回陛下的意思,便是叫群臣都看出來太子殿下的不臣之心,即使陛下登基一事上太子功不可沒,但依然稱得上其心可誅。
可沒想到,李淳迅速做出了第三種選擇。
既然王叔文也說了查證李錡橫征暴斂是陛下的意思,但嚴懲卻是他自己的意思,太子便給李錡的官職明升暗降,既把鹽鐵轉運的權力收回來,解決了問題,順了陛下的意思,又不動聲色地駁回了王叔文的折子。
如此一來,反倒像是王叔文夾在陛下和太子之間作梗一般。
李淳想了想,又道:“王翰林辦理此事,勞苦功高。著兼任鹽鐵轉運副使一職,監督此事!”
滿殿的官員口稱“太子殿下英明”,其中卻仍舊不乏有人心裏打起了小九九。王翰林既然已經亮明了身份,說是聖上叫他去查的,那麽他的言下之意,也就是打著聖上的旗號來上的折子。
實際上,應該說折子不是上給太子的,而是上給聖上。然而,太子雖然處理了問題,卻直截了當的,當著群臣的麵駁回了他的折子。
擺明了,太子羽翼已豐,即使聖上病愈,這兩位恐怕也未必是一條心的了……
為朝廷盡忠,是每一個臣子都必須兢兢業業做好的。然而,在朝廷裏又是該為誰盡忠呢?皇帝是皇帝,自然要盡忠;可眼下皇帝體弱多病,太子正青春年少。除了眼前這位太子之外,其餘的皇子,還真沒有堪當大任的。
太子便是未來的皇帝,倘若一個不慎站錯了隊,豈不是就此葬送了仕途?
聖上的身體似乎確鑿有了好轉,漸漸的有了些政令傳出。據說,這些政令是由陛下親授身邊伺候的寵妃牛氏,再由牛氏告訴內監副總管李忠言,李忠言再傳遞給王叔文等人的。有時,聖上的詔命也直接寫在白麻布上,由李忠言遞與王翰林,外麵皆稱作“白麻內命”。
由“白麻內命”傳出的政令越來越多,王叔文等人先後上了數十道折子,曆陳時弊,進行變法革新。
第一件事便是宮市的五坊使。此事早在昔年念雲初進東宮、陳明東宮積弊的時候,就已經提出來,李誦和李淳都十分清楚。
隻是礙於當時李誦在東宮一向韜光養晦不願出頭,又怕先帝以為太子四處收買人心,故一直未能向先帝上表陳明。
當時念雲便在東宮立下規矩,明令禁止東宮采買欺壓百姓,亦不許虛報價值。因東宮規矩嚴苛,賞罰又十分分明,因此十餘年來維持得極好。
如今聖上即位了,李淳又監國獨攬大權,罷免五坊使一事自然是按照東宮舊製訂立規矩,嚴令禁止內監魚肉百姓。
接著是進奉。
按照先帝時訂立的規矩,除鹽鐵轉運使以外,各州縣地方官員每年皆有進奉,即私下向皇帝進貢財物、金銀珠寶等。節度使多數每月進奉一次,稱為月進,州刺史、地方幕僚等人聞之,為了取悅先帝,每月或每半年也都有所進奉。
更有甚者,每天都有進奉,稱為日進。先帝每年收到的進奉約有三十萬緡,最多的時候能達到五十萬緡。這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但地方官員甚至於節度使的月俸都不高,不過勉強維持一家人的中上等生活而已。
這一筆財物,自然也是民脂民膏。有這進奉的製度,一切減免稅收、休養生息的政策,都會變成一紙空文。進奉是皇帝要的,又沒有其他正當的來源,壓榨百姓、收受賄賂在所難免,官吏的貪腐也就相應的根本無法整頓。
柳子厚上表,請求取消進奉。李淳代聖上擬旨,準奏,並規定佃租稅、課稅之外,不得以任何名目征其他雜稅,且不得以各種方式向朝廷進獻財物,並免除之前數年裏百姓所欠下的佃租稅和課稅及各類苛捐雜稅。
取消了進奉之後,便是對全國上下宣告,聖上不喜歡貪官汙吏。吏部及禦史台便開始整頓官員收受賄賂、貪汙等事,不斷有彈劾官員搜刮民脂民膏的折子上上來,太子一一認真批複。
便有一批小官吏因此而被貶——自然,被貶的官吏中亦頗有一部分曾經與舒王過從甚密者。
前邊朝堂上改革,後邊這內宮,李誦也發現了許多問題。
李誦命王良娣和牛昭訓兩個查了宮裏的開支賬薄,發現每月夥食和月俸開銷十分驚人了。
李誦姬妾數目不少,有二十餘人,但是對於皇帝來說實在算不上多。況且除了其中十多位有名分的,剩下十餘人不過是通房丫鬟,屬於半妾半婢的身份,便是以後冊封也不會高於六品寶林,後宮的正殿大部分都會空置出來。
在東宮時上下都奉行節儉,因此使用的丫鬟奴仆也相應的比較少。如今搬至大明宮中,宮裏丫鬟內監眾多,甚至無人居住的宮殿都安排了七八個人,人員冗雜。
但那些無人居住的宮殿,每月打掃一次,清掃一下落葉和灰塵也就罷了,平日裏根本無事可做,根本用不了那麽多人。
先帝宮裏更養著教坊樂女千餘人,雖然聖上初登基,龍體欠安,太子又忙於政務無暇取樂,但那些教坊樂女們卻日日拿著俸祿,清閑得很。
李誦遂以白麻內命下詔,令裁減宮中冗雜人員。
不想,此舉卻在宮裏引發了軒然大波。